古詩《陳子龍·雜感(錄二)》原文賞析
大河南北望,萬里入春愁。車馬空官渡,風煙滿豫州。黃巾連戶著,白骨少人收。自古中原地,應煩圣主憂。
兵戈傳劍外,消息每差池。已失夔門險,誰言蜀棧危?雪山寒鼓角,玉壘暗旌旗。天子頻西顧,元戎實總師。
即使是愛國志士,也自有其難以超越的時代或階級的局限。
崇禎十三四年,震撼大地的農民起義終于衰而復振,進入了偉大的轉折時期。擔任紹興推官的陳子龍,則憂心忡忡,寫了四首《雜感》,表達他對時局的深切擔憂。這里選析的,是其中二首。
第一首作于春天,從詩人眼中反映了李自成大軍橫行中原的景象。全詩以“大河南北望”的虛擬入筆,設想自身佇立于黃河之濱向南北眺望,那吹拂萬里的春風,所帶來的竟是一片愁思。不過,在窮苦百姓看來,感覺大約恰好相反:此刻的大河南北,正因李闖王大軍的攻入河南而一片歡騰。人們正高唱著“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的歌謠,紛紛投奔義軍。闖王那“均田免糧”的主張,給天下窮苦人帶來了多少生機和希望!因為感覺有這樣的不同,農民軍敗官兵、殺貪吏、旌旗刀戟圍洛陽的喜人景象,在詩人筆下,便成了“車馬空官渡,風煙滿豫州”的慘淡和蕭條。“官渡”在今河南中牟縣境,曾是曹操大破袁紹之師的古戰場。而今卻空空蕩蕩,再不見官軍“車馬”的耀武揚威。饑荒連年的“豫州”,更已為農民起義的滾滾“風煙”所籠蓋。詩人因此驚呼:“黃巾連戶著 (戴),白骨少人收。”東漢末年的黃巾起義,曾使歷代統治者談虎色變。但在詩人看來,眼前的闖王義軍,其聲勢影響遠為浩盛而深廣。透過“連戶著”三字,讀者所看到的,正是天下百姓“云會響應,贏糧而景(影)從”(賈誼《過秦論》)的動人景象。至于那“少人收”的“白骨”,倘指窮苦之人,則恰恰是“官逼民反”的鐵證;倘指死去的官、兵,那也是活該——誰教他們與百姓為敵的呢?詩人最后焦慮地呼吁:“自古中原地,應煩圣主憂。”面對著義軍的燎原烈火,詩人只能把安定時局的希望寄予“圣主”即崇禎皇帝。詩人又豈能料到,這位專橫的“圣主”,其實并無回天之力。只過了三年,他便在煤山上,對著涌卷京城的一片義旗,凄凄慘慘地自縊了。
第二首作于秋冬之際,抒寫張獻忠義軍震蕩西南的局勢。與闖王的橫行中原相比,西南的局勢似乎更微妙些。由于兵部尚書楊嗣昌親臨“督師”,張獻忠的部隊曾一度處于困境之中。崇禎十三年七月,“張獻忠與羅汝才合”,東敗官軍于夔州,接著又回師西進,直撲劍閣和梓潼。“兵戈傳劍外(劍閣以南地區),消息每差池”二句所描述的,就是這一驚動遐邇的戰事。不過由于離得遠,加上官方的有意掩飾真相,傳到紹興的“消息”,往往有很大差錯。詩中感嘆于“消息每差池”,正反映了西南戰局之詭譎難測和瞬息萬變。但終于有消息確證,號稱“天下險”的“夔門”,也已被義軍攻克;那么,誰又能夸口,憑借修建于蜀中山崖間的險狹棧道,就能阻擋張獻忠的西進?“已失夔門險”二句,借夔州失陷的無情事實,對迷信“蜀棧”之危者提出反詰,表明詩人對時局的發展有著清醒的認識。正因為有此不祥的預料,詩人筆下的戰場前景,也黯淡無光、了無壯色:從遙遠的雪山(在四川)那邊,只可聽到一片凄寒的角聲;連豎于營壘的獵獵旗旌,在風雪的吹打中,也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最妙的是結尾兩句:“天子頻西顧,元戎(主帥)實總師。”西南的戰局,多次受到崇禎的親自過問;而且統領全軍“討賊”的,又是“元戎”楊嗣昌。這本該帶來些令人鼓舞的消息吧?事實卻如此令人失望!夔門失守不到兩月,“劍閣”眼看又將不保。大明的江山,難道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境地?這一切詩中雖未明言,但從結句反觀上文“雪山寒鼓角,玉壘暗旌旗”景象,答案自在不言之中。
兩首詩,就這樣一南一北,畫出了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怎樣使明王朝陷入顧此失彼的一片衰敗景象,這景象無疑是真實的。由于階級的偏見,詩人當然不會為義軍的進展歡呼。但詩中對義軍亦無辱罵,只是真實地抒寫了動蕩的時局和詩人對國事的擔憂。正是這一點,保證了詩情之具有某種審美價值而不受損害。兩詩均很少用典,而只是用那素淡蕭瑟的筆墨,展示令詩人憂慮的情景。因為融入詩人的真情實感,帶有關注國運的志士之悲,故思致深沉而頗耐咀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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