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新豐折臂翁》原文與賞析
白居易
戒邊功也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
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折。
問翁:“折臂來幾年”? 兼問:“致折何因緣?”
翁云:“貫屬新豐縣,生逢圣代無征戰;
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
無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點一丁。
點得驅將何處去? 五月萬里云南行。
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
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聲衷,兒別爺娘夫別妻;
皆云前后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
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槌折臂。
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
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
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
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
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
應作云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br>
老人言,君聽?。?br>
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
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
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折臂翁!
白居易于元和四年(809)所作的《新樂府》五十篇,明確說明乃是“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 (《新樂府序》)。這首詩題下原有小序: “戒邊功也。”公開聲明此詩旨在譴責天寶年間之窮兵黷武。天寶年間白族領袖閣羅鳳在云南建立南詔國,與唐朝是封建藩屬關系,起到為唐朝牽制吐蕃后方的作用。但因為云南太守張虔陀對閣羅鳳進行侮辱和挑撥,遭到閣羅鳳的反抗而被殺死。天寶十載(751)四月,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率兵八萬去攻打南詔國,閣羅鳳曾派人講和,鮮于仲通不聽,結果在西洱河打了敗仗。天寶十三載(754)六月,以宰相名義兼領劍南節度使的楊國忠,派劍南節度留后李宓率兵七萬再次攻打南詔國,結果李宓被擒,全軍覆沒。但楊國忠卻隱瞞軍事失利,而且向唐玄宗報捷邀功;同時又派御史捕捉壯丁,強迫押送入伍,結果屢戰屢敗,死亡達二十余萬人。這首詩即是以天寶十三載之戰為背景,通過新豐(在今陜西臨潼縣境)折臂翁獨特的經歷,以個別反映一般,揭露了唐王朝統治集團對南詔國發動不義戰爭給人民帶來的災難與痛苦,表現了百姓要求民族之間團結友好,反對窮兵黷武的愿望。此詩“長于諷諭,頗得風人之旨” (施補華《峴傭說詩》),又具有詠史的性質。
全詩可分為三段。第一段自首句“新豐老翁八十八”至“兼問:‘致折何因緣?’”。主要是描繪折臂翁的外觀形象,并向第二段過渡?!靶仑S老翁八十八”,屬于“首句標其目”(《新樂府序》)。此句一作“新豐老翁年八十”按后面詩云“是時(天寶十三載)翁年二十四”推算,當以“年八十”為是。此言“八十八”是為了押韻之故?!邦^鬢眉須皆似雪”的比喻,則是對老翁“八十八”高齡的具象化;亦暗示其作為歷史見證人的可信性,如同元稹筆下的“閑坐說玄宗”的“白頭宮女” (見《行宮》)一樣。這一段的關鍵在于“左臂憑肩右臂折”一句。老翁左臂搭在玄孫的肩頭上“向店前行”,而“右臂”卻已折斷。這一奇特的殘肢形象是全詩立意之本。詩人見老翁之“右臂折”不禁產生關切之意,于是問:“臂折來幾年?”又問:“致折何因緣?”從而引出第二段老翁之敘述。這兩句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
第二段是全詩的主體,自“翁云: ‘貫屬新豐縣?!敝痢叭f人冢上哭呦呦”。長達三十四句。此段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來敘事,不僅使詩產生了真切自然之感,而且增強了詩敘事內容的可信程度。此段又由四小層組成,基本采用歷時性結構。
第一小層寫老翁先回憶“天寶大征兵”之前“圣代無征戰”的安居樂業生活?!笆ゴ敝搁_元年間,那是唐代國富民強,天下太平的全盛時期,“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從正反兩個角度描繪了開元“圣代”安定太平的景象,并充滿了懷念之情。
自“無何天寶大征兵”至“千萬人行無一回”為第二小層。老翁轉而回憶“圣代”之后即天寶十三載,楊國忠廣征壯丁及重新派兵攻打南詔國而全軍覆沒的悲慘情景。這一小層采用空間轉換的結構,即由此及彼,再由彼及此,把新豐的征兵與云南的征戰相聯系,從而揭示出征兵等于送死的實質?!盁o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征一丁”,此寫新豐征兵數額之大。而“點得驅將何處去”一句,又使空間轉向“五月萬里云南行”。那里氣候惡劣,特別是“瀘水”即金沙江在“椒花落”的夏末時節,有有毒的“瘴氣”,而大軍渡河無舟橋可資,只能徒步過河。但水熱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這是出征南詔者的可悲命運。正因為“聞道”彼處是如此可怕,故詩再回寫此地征兵之情景時就更充滿悲戚之情: “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贝藭r生離即是死別?!扒f人行無一回”乃前車之鑒。這一小層實際上是寫老翁對詩人“致折何因緣”之問的回答。
第三小層自“是時翁年二十四”至“且圖揀退歸鄉土”。此層繼寫自己“折臂”的經過。當年老翁年二十四,正是應征之年,其名列入兵部征兵名冊上,無法逃避。但為免重蹈出征者之覆轍,乃有“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槌折臂”的自戕慘劇。一個身體健全的青年,為了“免征云南”,而被逼迫采取如此殘酷的手段,真令人“心折骨驚”!但這不是“老翁”不自惜,實乃統治集團窮兵黷武之政策更殘酷。在死與殘二者之間,“老翁”毅然選擇后者,卻是明智之舉。因為他終于逃脫了“云南行”的必死厄運,能“揀退歸鄉土”,則是不幸中之大幸。
自“此臂折來六十年”至“萬人冢上哭呦呦”,為第四小層,寫老翁折臂后六十年來的感慨。“此臂折來六十年”又是答詩人“臂折來幾年”的問題?!耙恢m廢一身全”,是對自己折臂價值的總評價,亦寓有未作他鄉之鬼的慶幸。但“一肢”之廢,六十年來畢竟給老翁帶來巨大的痛苦: “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钡麉s“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這種肢廢而“喜”的“反常”的心態實際上是正常的,它深刻地揭示出窮兵黷武給百姓帶來的災難遠勝于折臂殘廢。當年“千萬人行無一回”就是未折臂者的更可悲的結局。老翁先從正面來說,然后又從反面來說: “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飛骨不收;應作云南望鄉鬼,萬人冢上哭呦呦。” “萬人?!?,據作者自注: “云南有萬人冢,即鮮于仲通、李密(當作“宓”)曾覆軍之所也”。通過對比,更顯示老翁“折臂”是十分值得的。
詩寫至此原本可以結束,但白居易于新樂府倡導“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并要“卒章顯其志”;因此在“老翁”之言結束后,詩人又直接出面,發表議論。這就是第三段的內容。這幾句雖屬于議論,但能“帶情韻以行” (沈德潛《說詩晬語》),與枯燥的“以議論為詩”不同。詩人通過開元宰相“宋開府”宋璟與天寶宰相楊國忠相對比,褒前者而貶后者,挑明“防黷武”之旨。據作者自注:開元初年,突厥數犯邊,當時天武軍牙將郝靈筌出使,斬了突厥默啜首級獻給朝廷,自謂有不世之功。時宋璟為相,因天子年少好武,恐好大喜功者因而生黷武之心,沒有給郝氏任何獎賞,次年才授郎將。詩人對宋璟“不賞邊功防黷武”是極為贊賞的。相反,據作者注:天寶末,楊國忠為相,重新發動征討閣羅鳳的戰爭,前后征兵二十余萬人,皆一去不返。但仍征兵不止,甚至捉人連枷赴役,天下怨恨,民不聊生,故安祿山得乘機而造反。對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而黷武以及造成的災難,詩人則痛恨之至!詩人提醒統治者與世人:切勿“邊功未立生人怨”,而“新豐折臂翁”即是歷史的見證!
這首詩的題材十分獨特,引人注目。盡管自我折臂之人十分罕見,但“新豐折臂翁”的形象具有很高的典型價值。讀者借助這“一斑”,足以窺見楊國忠窮兵黷武之“全豹”。對于“新豐折臂翁”,詩人除了作外貌的描繪外,主要是刻畫其心理,以肢廢“痛不眠”卻“終不悔”而“喜”的“反常”心態,來塑造“老翁”的反戰形象;而當年他敢于自戕,亦反映其剛毅、果斷的性格。此詩與其它新樂府詩一樣,具有“意深詞淺,思苦言甘” (袁枚《續詩品》)的特色;而且善于“用常得奇” (劉熙載《藝概》),即以平淺的語言表現驚警之意,如“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痛不眠,終不悔”,都發人深思,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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