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呈湖南親友·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原文與賞析
奉呈湖南親友
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
尚錯雄鳴管,猶傷半死心。
圣賢名古邈,羈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見參。
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國悲寒望,群云慘歲陰。
水鄉霾白屋,楓岸疊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滯淫。
鼓迎非祭鬼,彈落似鸮禽。
興盡才無悶,愁來遽不禁。
生涯相汩沒,時物正蕭森。
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
牽裾驚魏帝,投閣為劉歆。
狂走終奚適?微才謝所欽。
吾安藜不糝,汝貴玉為琛。
烏幾重重縛,鶉衣寸寸針。
哀傷同庚信,述作異陳琳。
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戶砧。
叨陪錦帳座,久放白頭吟。
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沉。
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
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
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
瘞夭追潘岳,持危覓鄧林。
蹉跎翻學步,感激在知音。
卻假蘇張舌,高夸周宋鐔。
納流迷浩汗,峻址得嵚崟。
城府開清旭,松筠起碧潯。
披顏爭倩倩,逸足競骎骎。
朗鑒存愚直,皇天實照臨。
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
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
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
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
代宗大歷五年(770)冬,貧病交加的杜甫帶著一家八口,從長沙乘船往岳陽,經過洞庭湖時,風疾(即風痹病)愈加嚴重,不僅半身偏枯,而且臥床不起。他想到將不久于人世,百感交集,于是作下此詩,寄呈給湖南的親友。詩中敘述了自己的病情,回顧了半生顛沛流離之苦,向親友托咐了后事,充滿著凄切動人的家國之憂。此詩寫后不久,他就辭世而去。這是他的絕筆,是他生命的最后時日,在詩歌創作上放射出的耀眼的光輝,成為文學史上的名篇。
全詩的基調是憂苦。分為四段,每段緊扣這個基調,從不同的方面宣泄了自己的憂思愁苦,同時交織融會,產生了動人心魄的力量。
第一段從“軒轅休制律”到“時物正蕭森”,正面入題,從風疾敘起,接寫湖中行船所見所感,著重表現病苦。開始四句,王嗣奭說: “起來四句憤激語。”楊倫評曰: “發端奇警。”對此,蕭滌非先生有深刻的解釋: “這四句得連看,因第三句申明第一句,第四句申明第二句。這一開頭,相當離奇,但正是說的風疾。風疾和軒轅(即黃帝)制律、虞舜彈琴有什么相干呢?這是因為相傳黃帝制律以調八方之風,舜彈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歌詞有“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然而現在我卻大發其頭風,這豈不是由于他們的律管有錯,琴心有傷嗎?既然如此,那就大可不必制、不必彈了。這種無聊的想法,無理的埋怨,正說明風疾給杜甫的痛苦。” (《杜甫詩選注》) 這四句的確表現了杜甫在長期病苦中無可奈何的激憤心情,以致有些神思恍惚。“如聞馬融笛,若倚仲宣襟”,即以馬融笛聲比風疾發作時的耳鳴,以王粲登樓“向北風而開襟”喻病苦中的顫抖。在長期重病的摧殘下,詩人的心情壞到極點,節候又正值蕭條的冬季,他從船上看洞庭湖濱的景色,雖有“楓岸疊青岑”的特色,但那空中的寒云、陰暗的“白屋” (即茅屋)、濃霧般的瘴氣、濛濛的淫雨以及祭鬼的鼓聲、貓頭鷹被彈落的哀鳴,無不帶著濃厚的愁慘的色彩,更使詩人愁、悶迭起。“生涯相汩沒,時物正蕭森”,正是這種情景的明確寫照。詩人采用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通過鋪敘哀景來襯托自己的病苦,使得病苦之情倍增其苦。
第二段從“疑惑樽中弩”到“得近四知金”,是在第一段之后的轉折,回顧往事,著重抒寫自己“漂泊西南天地間”的憂疑、窮苦。開始兩句“疑惑樽中弩,淹留冠上簪”,用“杯弓蛇影”故事,說自己因世路險惡而疑畏多端,長期淹留不得歸京。言外之意是,自己自從在京因疏救房琯得罪出走(“牽裾驚魏帝,投閣為劉歆”),以后一直在戰戰兢兢中過日子。至于生活上的困窘,那就更不堪提起了:吃的只是野菜羹,用的桌子“烏皮幾”捆了又捆,穿的衣服補丁疊補丁,其它概可想見。在巴蜀十年和在楚地三年的頻繁流浪中,雖然也承地方官的接待,得陪侍錦帳,但大多合不來,自己忙于衣食,只有庾信似的哀傷,哪里能寫出陳琳那樣的好文章?十分難能可貴的是,詩人盡管如此窮困,仍然表現了錚錚硬骨: “應過數粒食,得近四知金。”生活雖然這樣窮苦,但總比鷦鷯的“每食不過數粒”好一點,因此從來沒有接受過暗昧的財物。君子固貧,而志不可移,這無疑是崇高品質的宣言。這一段中,也有對朝貴的譏刺(“微才謝所欽”、“汝貴玉為琛”)和對自己進退兩難處境的感嘆(“反樸時難遇,忘機陸易沉”),詩中交織、穿插,與世道、政治相連,在平靜的敘述中,暗藏著奔涌起伏的激憤之情,把自己的窮苦表現得愈益深刻。
第三段從“春草封歸恨”到“皇天實照臨”,敘寫入湖南后對親友高誼的謝意,表現了作客他鄉、無依無靠的孤苦。“春草封歸恨,源花費獨尋”,是向親友說明入湖南而又轉徙不定的原因:杜甫于大歷三年(768)春天出峽至江陵,想從陸路北上,回河南鞏縣老家,但因種種原因而未果,所以只得南下,來尋找陶淵明《桃花源記》中的棲身之地,然而費心盡力,卻總是找不到。兩句詩里,漂泊無依之意,已深深地蘊含其中。在“轉蓬憂悄悄,行藥病涔涔,瘞夭追潘岳”的極端困苦的情況下,只好“持危覓鄧林(即手杖)”,象衰病者需要手杖的扶持一樣,來投親靠友,仰仗幫助了。而自己的愚直,也受到親友的包涵,并得到夸獎。你們對我的知遇,真象“納入眾流的三江五湖浩瀚無涯,高地之上更聳立著高高的山峰。城府的大門沖著朝陽敞開,蒼松翠竹掩映著清清的流水。人們都帶著倩倩的笑臉,騎著骎骎的快馬來投奔諸公。你們都具有慧眼能賞識象我這樣既愚且直的人,惟愿皇天后地能照臨我感激諸公的赤誠。” (陳貽焮《杜甫評傳》下卷) 這些感激之語說得情真意摯,但在感激的背后,我們也清楚地看到一位衰病交加、窮愁潦倒的老人那強為言辭、凄涼孤苦而老淚縱橫的形象,顯得格外悲切動人。“蹉跎翻學步”以下,表面上輕松,而經“轉蓬憂悄悄”四句一襯,卻分外沉重,這種互相襯托的手法,收到了入木三分的效果。
第四段從“公孫仍恃險”到末尾,筆勢宕開,嘆息戰亂不息而傷己之將死于道路,流露出無限深長的人生悲苦。這一段是對全篇的總結,在簡潔的文字中,包含著豐富的內容:一方面,“公孫仍恃險,侯景未生擒”、“戰血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藩鎮作亂,天下戰事不息,這是生靈涂炭、自己奔竄異鄉的根本原因;另一方面,“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問俗九州箴”,家鄉音信斷絕,歸日杳不可期,更顯得有異鄉作客的不安和可怕。特別是最后四句: “葛洪尸定解,許靖力難任。家事丹砂訣,無成涕作霖!”更是極為沉痛。作者在一字一淚的哭訴:我衰病如此,定將象晉朝的葛洪尸解那樣,必死無疑,現在已經無力象漢末許靖那樣拖家帶口遠走安全之地;家事將象空有丹砂訣而煉不成金那樣,無計可施,無法維持,想起來怎不叫人淚下如雨啊! 作者的言外之意,是希望親友在自己死后,能夠伸出援助之手,給家小以照顧。這飽含深情的哀鳴,千載而下,讀之仍然叫人傷心不已。這里,我們不僅看到一位在垂死之際仍然為家小操心的慈祥而悲切的老人,更看到一位在生命的最后時日依然念念不忘國事,為天下而憂慮的愛國者的崇高形象,令人肅然起敬,高山仰止!這首絕筆,是偉大詩人杜甫一生不屈不撓、奮斗終身的宣言書,“是金劍沉埋、壯氣蒿萊的烈士歌”,“是大千慈悲、慕道沉痛的哀生賦”

這是一首五言長篇排律。在唐代,實際上是以五言排律取士,“五排”是當時官方批準使用的正規詩體,杜甫在孤苦無依的情況下,用五言排律來投贈親友,也含有鄭重其事和尊重對方的意思。但是,五言排律有很多束縛,不管多長,它要求除首尾各一聯外,中間所有句子都必須對偶精工,而且要用典,本身有很大難度。并且,這首詩是奉呈親友之作,亦即以詩代書,它必須象書信那樣,寫得切人切事,如道家常,娓娓動聽,十分得體,這就更難做到。然而,這些拘束在杜甫的筆下似乎并不存在,反而因難見巧,他寫得那樣嫻熟自如,其曲折婉轉、凄涼動人之處,比書信還有過之。開始兩句本可不用對偶,但“軒轅休制律,虞舜罷彈琴”,卻對偶精切,一開始就給人以非常精整的感覺。但在中間的一路精整中,又雜以流水對“卻假蘇張舌,高夸周宋鐔”,顯得流動自然,富有變化。至于典故,詩中用得很多,黃庭堅說老杜作詩無一字無來處,用來指這首詩,決非夸張。但它卻沒有堆砌之感,“引得的確,用得恰好,明事暗使,隱事顯使……令人不覺,如禪家所謂撮鹽水中,飲水乃知咸味” (王驥德《曲律》)。這充分體現出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學力和藝術修養,這最后一篇示范,給后人留下了深刻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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