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黃庭堅
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 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
贈君以黟川點漆之墨, 送君以陽關墮淚之聲。
酒澆胸次之磊塊, 菊制短世之頹齡。
墨以傳萬古文章之印, 歌以寫一家兄弟之情。
江山千里俱頭白, 骨肉十年終眼青。
連床夜語雞戒曉, 書囊無底談未了。
有功翰墨乃如此, 何恨遠別音書少。
炒沙作糜終不飽, 鏤冰文章費工巧。
要須心地收汗馬, 孔孟行世日杲杲。
有弟有弟力持家, 婦能養姑供珍鮭。
兒大詩書女絲麻, 公但讀書煮春茶。
〔蒲城〕地名,今屬陜西。〔桑落〕酒名。杜甫《九日楊奉先會白水崔明府》:“坐開桑落酒來把菊花枝。”按:唐之奉先縣至宋開寶年間改稱蒲城,黃庭堅以桑落酒出蒲城,蓋本杜甫詩。下句似亦從“來把菊花枝”衍出。〔湘累〕指屈原。揚雄《反離騷》中有“欽吊楚之湘累”語,《離騷》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黟川〕地名,宋屬徽州,以產墨著稱。〔陽關墮淚聲〕指王維的名詩《渭城曲》,后世稱為“陽關三疊”。〔炒沙作糜〕《楞嚴經》:“若不斷淫,修定者,如蒸沙石欲成其飯,經百千劫,只名熱沙。何以故?此非飯,本沙石故。” 〔鏤冰文章〕《鹽鐵論》:“內無其質而學其文,若畫脂鏤冰,費日損力。” 〔汗馬〕本指戰功。《史記·蕭相
世家》:“功臣皆曰:‘……今蕭何未嘗有汗馬之勞,徒持文墨議論,不戰,顧反居臣等上,何也?’”此處引申為真知灼見。〔杲杲(gao)〕明亮貌。〔珍鮭(wa)〕泛指菜肴。
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黃庭堅從太和知縣調監德州德平鎮。他的妹夫王純到德平去看他。臨別之前,黃庭堅作此詩送之。
這首詩韻隨意轉,分為三層。
前十句為第一層,寫送別情景。渭以蒲城的美酒為王郎餞別,借以消除心中的愁苦;酒中泡上菊花,用以滋補精神;贈給王郎上等的徽墨,希望他能寫下留傳萬世的詩文;又以動人的“陽關三疊”來伴奏送行。歌中含著他對王郎的兄弟情誼。這句以散體句式相排而下,頗有舒緩深沉、一唱三嘆之致。從全詩的結構來看,則有類于現代歌曲的序曲。然而這種格調并非黃庭堅首創。它使人想起鮑照《擬行路》第一首:“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帳,九華蒲萄之錦衾”;更容易想到歐陽修的《奉送原甫侍讀出守永嘉》:“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宣城鼠須之管。酒如長虹飲滄海,筆若駿馬馳平坂。”黃庭堅雖然踵事增華,仍屬隨人
計。而且以八句詩表達如許內容,亦有辭肥義瘠之病。前人對這八句詩表示稱賞,如果不是忽略了它的淵源所自,就是因為這是山谷集中的變格別調。
“江山千里俱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二句,是黃庭堅造句奇崛的典型例子。韻腳看當承上為一段,實際這兩句不是寫送別,而是概括他與王郎十年來的變化和情誼,起著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眼青”對“頭白”,出自杜甫《秦州見敕目薛璩畢
遷官》:“別來頭并白,相見眼終青。”黃庭堅大概對此過于喜歡了,曾經幾次翻用。如《次韻清虛》:“眼中故舊青常在,鬢上光陰綠不回。”為了泯去形跡,幾至于晦澀不可曉。如此詩的變化,還算得上比較成功的。
下面八句,韻意雙轉。前四句寫此次相會情景,后四句是對王郎的臨別贈言。黃庭堅初到德平,人生地疏,再加上宦況蕭瑟,自不免寂寞。王純亮以親戚之誼遠道來訪,彼此又有讀書作詩的共同話題,故連床夜話,常談到雞聲報曉。而文士相見,談的內容不外乎學問辭章。“談末了”三字,既見出兩情長長,興猶未盡,也見得王郎的學問根柢,堪為伯仲。故下面接著說,王郎對翰墨之道用功甚深,相別之后,自不愁書信往還。“炒沙作糜”四句是說學詩作文,重要的不是雕章琢句的筆墨伎倆,而在于含咀經典,沉潛道義。有了真知灼見,才能寫出傳世之作。作者《答王雩書》云:“想以道義敵紛華之兵,……要須心地收汗馬之功,讀書乃有味。”可作此數語注腳。在一般人心目中,黃庭堅是一個比較純粹的文人,而這幾句詩則顯示了他對人格修養、經典道義的重視,與陸游的“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甚為接近。
最后四句為第三段,代王郎設想別后的生活況味。說王郎的弟弟善于持家,王郎的妻子能烹制美味孝敬婆婆,兒子長大能夠詩書傳家,女兒也能織麻紡紗,王郎安居無事,可以靜下心來煮茶讀書。這四句詩顯示了對王郎的關心和勸慰,也流露了詩人厭倦官場向往閑適的心理。
這首詩的章法比較自然,它的好處,如方東樹《昭昧詹言》所說,在于“造句奇崛,筆勢健,足以藥熟滑。”如“江山千里俱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二句,“俱”字和“終”字橫亙句中,讀來有老干盤屈之勢。假如改為“千里江山頭俱白,十年骨肉眼終青”,讀來要順暢多了,但是那種奇崛健舉的意味也沒有了。又如“有功翰墨乃如此,何恨遠別音書少”一聯,兩句的節奏故意不求協調對應,也有一種古拙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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