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業·賀新郎》原文賞析
病中有感
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吳偉業在明末就有很高的名望,南明弘光時,因與阮大鋮、馬士英意見不合,棄官歸里。后來清朝逼他到北京做官,他因為家庭牽累,未能以死抗拒,為此終身感到痛苦。臨死時,他遺囑家人用僧衣入殮,墓碑上只寫“詩人吳梅村之墓”幾個字,足見他恥以清朝官員自居(見《清史稿》本傳)。這首詞滿腔血淚,悔恨交加。
“萬事催華發”,在梅村看來,一切事機都在促使自己衰老。這句已經定下全篇悲愴的基調。自己生命無多了,想到古人的死得其所,如西漢龔勝,王莽篡漢后,給他高官厚祿,強逼他掛名為官,他堅拒并絕食而死。“勝死時七十九矣,有老父來悼,哭甚哀。既而曰:‘嗟乎,薰以香自燒,膏以明自消,龔生竟夭天年,非吾徒也。’遂趨而出,莫知其誰。”(《漢書·龔勝傳》)梅村引用這事,卻反其原意,強調龔勝“高名難沒”。龔勝雖然未終天年,但高名亮節,永標青史。對照自己,無以自容。“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病而“難將醫藥治”,說明不是一般肉體疾病。那末是什么病?作者有意勒住,留待下片去說。這里從病講到自己的心思:“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此詞全篇發憤抒情,只有“西風殘月”四字象是寫景,其實這只是象征衰殘的事物,作者心目中拿這代表亡明宗社。“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陀解我腸千結?”今天把心肝五臟一齊剖出來放在地上,恐怕就連神醫華陀也沒法解開我的千結愁腸。因為“一失足成千古恨”,無法解脫。故而接下去說:“追往恨,倍凄咽。”
上片一腔悲憤,千回百折,只在提出“往恨”二字,讓下文解剖。什么是他的“往恨”呢?“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他的往恨,就是茍且偷生,沒有能象故人那樣堅持節操。明末許多著名人物,如陳子龍、夏允彝起兵而死,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絕不仕清,保存了民族氣節,所以用“慷慨多奇節”加以歌頌。而“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云云,則是追悔自己當年的失著。“草間偷活”見《晉書·周顗傳》。王敦叛逆,有人勸周顗一避。周顗正色道:“吾備位大臣,朝廷喪敗,寧可復草間求活,外投胡越耶?”吳詞把“求”改成“偷”,更見自我批判之嚴格。因為當時的一著失誤,以致“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已無可挽救。“艾灸”云云,語出《隋書·麥鐵仗傳》:“遼東之役,(鐵仗)請為前鋒,顧謂醫者吳景賢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豈能艾炷灸額,瓜蒂噴鼻,治黃不差,而臥死兒女手中乎?’”詞人這里是說不管用什么方法也治不好自己的心病,無論如何今天也無法與當時的錯誤一刀兩斷。而這種錯誤給自己帶來了無窮的痛苦:“早患苦、重來千疊。”《漢書·郊祀志》載漢武帝曾經說:“嗟乎,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猶脫屣耳。”“脫屣妻孥非易事”是反用漢武帝的話,謂拋棄家庭,談何容易,當時就因為家庭觀念重,沒有把丟開家庭看得同脫掉鞋子一樣,因此自己現在“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一錢不值”之喻出自《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極言人品之不足道。梅村引以自貶,語氣沉痛萬分。到這里為止,是梅村病中的自我解剖,自我否定。“一錢不值”,已經說到底了。結語從自己的遭遇慨嘆完人的不易。“人世事,幾完缺?”將自己和古人、今人一齊收束。龔生“高名難沒”,“故人慷慨多奇節”是“完”,而自己一類“草間偷活”、“一錢不值”的人,自然是“缺”了。
這首詞雖然大量用典,但滿腔血淚噴向紙筆,決無一點掉書袋的味道。在吳詞中是最沉痛的一首,最感人的一首。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三評曰:“此梅村絕筆也。悲感萬端,自怨自艾,千載下讀其詞,思其人,悲其志,固與牧齋(錢謙益)不同,亦與芝麓(龔鼎孳)輩有別。”雖寥寥數語,卻搔著癢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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