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送綦母校書棄官還江東》原文與賞析
王維
明時久不達(dá),棄置與君同。
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fēng)。
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
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
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
和光魚鳥際,淡爾蒹葭叢。
無庸客昭世,衰鬢日如蓬。
頑疏暗人事,僻陋遠(yuǎn)天聰,
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
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
中國文人士大夫的一個重要特點便是“儒釋道互補”的人格多元性:剛健有為和清靜無為,自強不息和任運自然,介入其中和超然物外相融相兼,圓滿統(tǒng)一。達(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用舍由人,進退由我。
綦母,復(fù)姓,指王維的好友綦母潛。據(jù)《新唐書·藝文志》載:“潛字孝通,開元中由宜壽尉入為集賢院待制,遷右拾遺,終著作郎。”著作郎秩九品,連芝蔴綠豆也算不上,綦母潛“食之無味”,遂瀟灑地棄官而去,還歸江東。好友歸隱,王維賦此詩相送。
“明時久不達(dá),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fēng)。”起首四句,從感慨時遇寫起,從自己和友人的共同點寫起,這樣就一下子縮短了心理距離,更容易促進情感的溝通,從而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明時”,表面上義同“圣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 (《送綦母潛落弟還鄉(xiāng)》),實際上只不過是虛晃一槍地打馬虎眼,而“棄置”不用才是實情。但詩人并未象孟浩然那樣抱怨“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而是樂天知命,勸慰友人要有坦蕩的胸襟。中國哲人歷來強調(diào)“中和之美”,“中”即適中,是量的規(guī)定性; “和”即和諧,是質(zhì)的規(guī)定性,強調(diào)含蓄、節(jié)制。這幾句詩即以“中和”之性為立論根柢,但細(xì)品詩意,我們又發(fā)現(xiàn),詩人雖然節(jié)制感情,但終不免流露一絲如怨如慕,不絕如縷的無可奈何之情,這或許又是狂狷之氣尚未磨盡之故吧,總之,這幾句詩中包含的感情十分復(fù)雜。
“念君拂衣去”以下八句,從對方著眼,描繪了想象中的友人歸隱之樂: “秋天萬里凈,日暮澄江空。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和光魚鳥際,淡爾蒹葭叢。”如水的秋色,明凈的天空,渾圓的落日,遼遠(yuǎn)的澄江,一切都是那么清新。這江天一色的自然里,人的心緒也隨之輕飏到了天之涯、江之頭了。友人在悠悠清夜,皎皎月光之下駕一葉扁舟,扣舷而歌,帶著無邊的閑情逸致蕩漾在如煙似霧的蘆葦叢中,沒有悲喜,沒有錯愕,有的只是與大自然神秘而又親切的,如夢境般的晤談——一切都是那么靜謐,又是那么圓滿自在,和諧空靈。這幾句詩富于清淡之味,雋永之趣,如花落香浮、月印水底,清空閑遠(yuǎn),神韻超然,使人幾乎忘記了詩的存在,忘了自身的存在,一切都已溶入那空靈的夢境之中了。
“無庸客昭世,衰鬢日如蓬。頑疏暗人事,僻陋遠(yuǎn)天聰。微物縱可采,其誰為至公。余亦從此去,歸耕為老農(nóng)。”最后八句回歸自身,寫自己對官場生活的厭倦和對隱居生活的向往: 我不想在這所謂的“昭世”奔走了,我已白了雙鬢,倦了心靈,官場中的種種手段,我終究學(xué)不會,也不愿學(xué)。我離開皇帝總是那么的遠(yuǎn),無人賞識,無人薦舉,還是讓我跟著你的腳步歸隱田間吧!如此結(jié)尾,既抒發(fā)自己的不得意之情,又表現(xiàn)出對友人生活道路的充分肯定,似乎是扯遠(yuǎn)了,其實言遠(yuǎn)意近,還是圍繞送別這一中心的。
王維不僅是杰出的詩人,還是著名的畫家。他首創(chuàng)了水墨山水畫,成為文人畫的始祖。在他的筆下,詩與畫是“道通為一”的。這首詩中間八句描繪友人隱居生活的畫面,便明顯地表現(xiàn)出了“詩中有畫”的特點,我們不妨略作分析:水墨畫摒棄五彩,專取水墨,因而其色調(diào)多為明凈清幽的冷色調(diào)。這首詩也是以“凈、澄、清、明、淡”等語言上的冷色調(diào)合成了一種“單純的靜穆”,突出了自然界的清幽、靜謐。水墨畫長于利用水墨多層次間的滲透暈染達(dá)到一種“水墨交融、無跡可尋”的韻味。這首詩中的景物也是呈現(xiàn)出一種和光一片、渾融無跡的特點: 青色的夜空、蒹葭,皎潔的月光、水光,物物融合,沒有明顯的輪廓,沒有明顯的界定,猶如一幅上乘的水墨畫。
這首詩不僅有詩情、畫境,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禪意。在描繪隱居之樂時,詩人如入其中,空諸一切,心無掛礙,一點覺心靜觀萬象,以空靈的心審視空靈之境,泯滅了主客的對峙、物我的差別,人與自然融為一體,從而形成一種晶瑩、剔透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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