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鵠·古詞(三首錄一)》原文與賞析
于鵠
東家新長兒,與妾同時生。
并長兩心熟,到大相呼名。
從李白《長干行》等詩中可以知道,唐時江南的商業城市,市井風俗是開化而淳樸的,男女孩童可以一同玩耍,不必防嫌?!版l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寫的就是這樣一種情景。于鵠題為“古詞”的這首詩,也反映著同一生活現實。
這首詩未用第三人稱的敘事角度,而取第一人稱的“代言”體裁。一位少女提起她的東家少年,似乎全是沒要緊語,卻語語飽含熱情,講來十分天真動人。
少女首先提到雙方同庚的事實,“東家新長兒,與妾同時生”。通常看來,這不過是尋常巧合而已。但這尋常巧合由少女津津道來,卻含有一種字面所無的意味。每當強調兩個人之間牢不可破的情誼時,人們常說“雖然不能同生,也要共死。”似乎兩人情同手足而不同生,乃是一種遺憾。而男女同庚,似乎還暗示著天緣奇遇呢。
其次,她又提到“并長——兩心熟”。“并長”二字是高度概括的,其中含有足夠令人終生回憶無窮的事實:兩家關系不錯,彼此長期共同游戲,無憂無慮,形影相隨,有時惱了,一會兒又好了……童年的回憶對任何人都是美好的,童年的伙伴感情也特別親密,尤其是一男一女之間。“兩心熟”,就不光是面善而已,而是知心體己,知疼著熱。在少時是兩小無猜,長成就容易萌生出愛戀。不是說“天涯海角覓知音”嗎? 不是說“咱們倆是一條心”嗎? “兩心熟”是很重要的條件。
最后一句提到的事實更尋常,也更微妙:“到大相呼名?!币驗樽杂滓悦嗪簦匾猿闪?,長大仍然這樣稱呼,本是尋常不過的事,改稱倒恰恰是引人注意的變化。另一方面,人際間的稱呼,又暗示著雙方的親疏關系,大有考究。越是文明禮貌的稱呼,越適合于陌生的人;關系密切,稱呼反倒隨便。就此而言,稱“您”的不如稱“你”的,稱“你”的不如稱“爾”的。至于“相呼名”,更是別有一層親昵的感覺。若果一旦互相稱起“先生” “小姐”來,該有多少別扭和生分。
短短四句只說著沒要緊的話,卻處處有一種青梅竹馬之情,溢于言外。此外,詩中兩次提到年齡的增長,即“新長”和“到大”,也不容輕易放過。男“新長”而女已大,這個變化不僅僅是屬于生理的。男童女童的友愛,和少男少女的感情,其間有質的區別。難怪賈寶玉回憶起往日純真的歡樂時,不免對林妹妹表示不滿: “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么‘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紅樓夢》第廿八回)這“人大心大”四字說得太妙,雖然寶玉并未真懂其涵義,不知道“不放在眼里”,正是放上了心頭的緣故??傊?,“到大”之后,再好的男女也須疏遠,這是受社會文化環境制約的,并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當《古詞》的女主人公在內心中叨念東家少年——往昔的小伙伴——的時候,是否正感到這種微妙變化呢?他們雖然仍沿襲著以名相呼,卻不免經常要以禮相見了。如果沒有今昔之感,還有什么必要對往事津津樂道呢?
這首詩的語言淺近,著色素淡,而妙于取材,故意不必深而自然淳美。民謠道: “無郎無姊不成歌”可見情歌總是很動人的。這首詩并不明言愛情,就此而言可以說是“無郎無姊”,卻風度絕佳。究其奧秘,或許可借楊巨源、韓愈之口表明之: “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處于萌芽狀態的愛情,本身就美不可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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