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fēng)檣遙度天際。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舊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這首詞,借用舊題,抒發(fā)一種世道盛衰的感慨。宋哲宗元祐八年(1092)春,周邦彥三十七歲,自荊州去江寧(即金陵)所管轄的溧水任縣令,直到四十歲。這首詞,可能作于這一時期。張炎《詞源》指出,清真最長處,在善融化唐詩如自己出。周邦彥的詞,有不少都是這樣。這首《西河·金陵懷古》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首。
詞分三片。上片一開頭,先化謝朓《入朝曲》中的“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兩句,成為疑問口吻:江南的佳麗古城呵,如今還有誰記起它那繁華、煊赫的六朝事跡?這一問,一種蒼涼寂寞之感,不禁油然而生。接著,順次寫出三重境界。首先是金陵的山川形勝。這里的“山圍”兩句,“融化”了劉禹錫《石頭城》詩中的“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詩句。“山”,即環(huán)抱著金陵城東的鐘山和城西的石頭山。兩山峰巒巍峨,如同髻鬟。這是向高處看。“江”,即回護(hù)著金陵城北的長江。它波濤千疊,滾滾而來,更有那飛向天際的風(fēng)帆。這是向平處看。山川如此壯麗,然而,金陵這座古城卻是孤獨(dú)而空虛的,拍岸的波濤也感到是寂寞的。山川與人事形成了強(qiáng)烈的對照,讓人們在交織著贊美與嘆息的情緒中進(jìn)入第二重境界,即詞的第二片,緬懷古代勝跡。
這一片,作者又“融化”了兩位古人的詩句。“莫愁”句,見《西曲歌》中無名氏的《莫愁樂》: “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槳,催送莫愁來。” “夜深”句,即上面已經(jīng)提及的劉禹錫《石頭城》詩中的“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作者“融化”這個美麗的莫愁姑娘的故事,想象著水涯邊那棵斜倚的古樹,也許就是她當(dāng)年系過游船的呢。就這么一件韻事,就不免使人想起當(dāng)年金陵城里、秦淮河上的歌臺舞榭和種種繁華來。而今天呢,“舊跡”雖可見,卻是“空余”了。透過濃重的霧氣,望著一片郁蒼蒼半壁城壘,更有那不斷東逝的秦淮河水,該是多么地撩人哀愁!這一片,從緬懷古跡中抒發(fā)了一種凄冷與傷感的情調(diào)。
第三片,又轉(zhuǎn)到另一重境界,即眼前的景物。“酒旗戲鼓甚處市。”酒旗臨風(fēng),戲鼓聲喧,正是一派市井熱鬧氣象。緊接著又“融化”劉禹錫的《烏衣巷》詩: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本是撫今傷古的名篇。作者先運(yùn)用酒旗、戲鼓之類來渲染市井熱鬧氣象,認(rèn)為這些地方也許正是當(dāng)年王、謝貴族的府第所在。這就很自然地給人一種恍惚如另一世界之感。于是,便用一種清冷的色調(diào)來描畫:那棲息在平民屋檐下的燕子,已經(jīng)分辨不出今天是什么世界了;它們對著慘淡的斜陽,似乎正在訴說這個古城的興衰呢!這里,作者運(yùn)用市井的熱鬧氣象來襯托種種清冷畫面,就讓人感到加倍清冷。這對表現(xiàn)“懷古”這個主題來說,無疑更有藝術(shù)感染力。
這首《西河·金陵懷古》,在“融化”古人詩句方面確實(shí)是相當(dāng)成功的。許昂霄認(rèn)為是“渾然天成”。(《詞綜偶評》)沈際飛認(rèn)為,它使王安石的懷古名篇《桂枝香》“獨(dú)步不得”。它通過一系列自然景物的描繪,巧妙地表現(xiàn)了歷史的變化,在濃重的撫今傷古氣氛中,給人一種雄渾悲壯之感。在古往今來有關(guān)金陵懷古的詩詞中,當(dāng)屬較好的一首。周邦彥的作品基本上都是抒發(fā)個人的風(fēng)月羈旅、悲歡離合之類。這一首,可說是別開生面。
周美成詞《金陵懷古》,用莫愁字。金陵石頭城,非莫愁所在;前輩指其誤。予嘗守郡,郡治西偏臨漢江上,石崖峭壁可長數(shù)十丈,兩端以繩續(xù)之,流傳此為石頭城。莫愁名見古樂府,意者是神,漢江之西岸,至今有莫愁村,故謂艇子往來是也。(曾三異《同話錄》)
瞿宗吉《西湖十景》云: “鈴音自語,也似說成敗。”許伯揚(yáng)《詠隋河柳》云: “如將亡國恨,說與路人知。”都與此詞末句一例。(卓人月《詞統(tǒng)》)
隱括唐句,渾然天成。“山圍故國繞清江”四句,形勝; “莫愁艇子曾系”三句,古跡;“酒旗戲鼓甚處市”至末,目前景物。(許昂霄《詞綜偶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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