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彥
風(fēng)銷絳蠟,露浥紅蓮,燈市光相射。桂華流瓦。纖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簫鼓喧,人影參差,滿路飄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門如晝,嬉笑游冶。鈿車羅帕。相逢處,自有暗塵隨馬。年光是也。唯只見、舊情衰謝。清漏移,飛蓋歸來,從舞休歌罷。
這是一首描寫元宵佳節(jié)的詞,在歡笑歌舞的太平盛況中,隱含著一種仕途失意、抑郁不舒的心緒。這首詞的寫作時間與地點,目前有二種說法:一說三十余歲作于荊南(今湖北江陵市);一說六十歲作于明州(今浙江鄞縣)。如從“舊情衰謝”、“從舞休歌罷”等句看,似乎不象是壯年的情懷,并非故作激憤之言,倒更象是暮年的氣概。下從后說。
詞的上片,描寫明州市元宵燈節(jié)的盛況。“風(fēng)銷”三句,寫燈。“絳蠟”,指紅燭。“紅蓮”,指荷花燈。夜風(fēng)中,露已下,還是燈光燦爛,真是一派熱鬧的燈景。接下去,寫月。“桂華”,指月光。相傳月中有桂樹,故以桂代月。彩云飄散,月燈交相輝映,分外好看。“耿耿素娥欲下”,“素娥”,指仙女,王铚《龍城錄》載唐玄宗游月宮,看到一所“廣寒清虛之府”,其中“有素娥十余人,皆皓衣乘白鸞往來,舞于大桂樹下”。光彩明媚的仙女居然欲臨人間,極言人間元宵燈節(jié)的熱鬧。如果說,這只是一種夸張與想象,那么,“衣裳淡雅。看楚女、纖腰一把”,卻是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中的人了。杜牧《遣懷》中有“楚腰纖細掌中輕”的詩句,這里的“楚女”,泛指苗條娟秀的姑娘。既然還有素雅大方的“楚女”在簫鼓聲中成群結(jié)隊的往來,滿路飄散著芬芳,就把元宵燈節(jié)的盛況推向高潮。這一片,從燈寫到月,從天上的仙女寫到人間的美女,真把元宵燈節(jié)寫得夠熱鬧而歡樂了。
詞的下片,先回憶京城里的元宵燈節(jié)。“都城放夜”,據(jù)《太平御覽》引唐韋述《兩京新記》: “京城街衢,有金吾曉暝傳呼,以禁夜行。惟正月十五夜,敕許金吾弛禁,前后各一日,謂之放夜。”這時宮殿里的千門萬戶,都張燈結(jié)彩,照耀如同白晝,人們嬉笑顏開,盡情游樂。接著是“鈿車羅帕”。“鈿車”指飾以金花的華麗車子,白居易《春來》中有“金谷蹋花香騎入,曲江碾草鈿車行”的詩句,這里,指歌妓。她們拈著香羅手帕,與男人歡聚嬉戲,惹得大群人追隨不舍,以致塵土飛揚。作者描寫了這兩事,把京城里的元宵盛況寫得淋漓盡致。
明州與京城的元宵盛況,如同星月交輝,相互媲美,都給人以無限歡樂之感。然而,自“年光是也”以下突然來一個逆轉(zhuǎn),創(chuàng)造一個完全相反的感情氣氛。且聽作者那種低沉抑郁,無可奈何的嘆息:唉,今年的元宵燈節(jié)還是如此,可是,我的少年豪情卻是衰退了;夜已深沉,還是趕快驅(qū)車回去吧,讓別人去盡情地歡笑歌舞吧!這種嘆息,頗有點象徐陵《答李顒之書》中的話: “年光遒盡,觸目崩心。”周邦彥于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二十四歲時入京為大學(xué)生,在京師淹留了二十幾年,前后三次出京,又任地方官十余年,直到任明州知府為止。前后度過三十五年,仕途又不如意。因而,在描寫元宵燈節(jié)的盛況時,發(fā)出這種嘆息,是自然而真實的。
描寫節(jié)日方面的詩詞,往往容易流于公式化。象元宵燈節(jié),如果泛泛地只是描寫些燈明、人麗之類也就難免俗氣,使人索然無味。這首《解語花·元宵》,卻能別開生面,給人另一種滋味。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說它“縱筆揮灑,有水逝云卷之感”。
昔人詠節(jié)序,不惟不多,付之歌喉者,類是率俗,不過為應(yīng)時納祜之聲耳。所謂清明“拆花爛漫”,端午“梅霖初歇”,七夕“炎光謝”。著律以詞家調(diào)度,則皆未然。豈如美成《解語花》賦元夕云:……如此等妙詞頗多,不獨措辭精粹,又且見時序風(fēng)物之盛,人家宴樂之同。(張炎《詞源》卷下)
因元宵而念禁城放夜,屈指年光已成往事;此種著筆,何等姿態(tài),何等情味!若泛寫元宵衣香燈彩如何艷冶,便寫得工麗百二十分,終覺看來不俊。(陳廷焯《云韶集》評)
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樓連苑,繡轂雕鞍”,所以為東坡所譏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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