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散曲《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原文與翻譯、賞析
[宋] 辛棄疾
綠樹聽鵜鴂②,更那堪、鷓鴣聲住③,杜鵑聲切④。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⑤。算未抵、人間離別⑥。馬上琵琶關塞黑⑦,更長門、翠輦辭金闕⑧。看燕燕,送歸妾⑨。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⑩。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11)。啼鳥還知如許恨(12),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13)!
〔注釋〕
①本篇選自《稼軒詞》。茂嘉,作者堂弟,因事貶桂林,作者以此詞送別。②鵜鴂(ti jue提決),作者自注:“鵜鴂、杜鵑實兩種,見《離騷補注》。”這兩種鳥與鷓鴣鳴聲都很悲切。③那堪,不堪。鷓鴣,鳥名,其鳴聲如“行不得也哥哥”。④杜鵑,其鳴聲如“不如歸去”。⑤芳菲都歇,百花凋謝。《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古人以為鵜鴂的叫會使百草凋零。⑥這句意思說:以上三種鳥聲,都比不上人間離別的痛苦。⑦這句用王昭君出塞的典故。昭君,名嬙,漢元帝宮女。漢元帝為對匈奴實行“和親”政策,把她嫁給匈奴呼韓邪單于。晉石崇《王明君辭序》(明君即昭君,避晉文帝司馬昭諱改):“昔公主嫁烏孫(漢武帝時之事),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從此昭君彈奏琵琶出塞遂成為傳說。關塞黑,形容塞外的荒涼。⑧長門,長門宮,在漢皇宮內,漢武帝陳皇后失意時居此,這里代指冷宮。翠輦,用翡翠羽毛裝飾的宮車。金闕,指宮殿。這句說,王昭君在冷遇中被物色為“和親”對象,乘輦離國。⑨“看燕燕”二句,用戴媯(gui規)被棄歸陳的典故。《詩經·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據漢代學者說此詩本事是春秋時衛莊公妾戴媯,陳國人,衛國內亂,她的兒子(新立國君)被殺,因而被棄歸陳,衛莊公夫人莊姜與她送別,作《燕燕》詩。⑩“將軍”四句,用李陵別蘇武的典故。李陵,漢武帝將軍。率五千士卒與匈奴奮戰,最后投降,身敗名裂。河梁,河橋。故人,指蘇武。《文選》中有偽托李陵《與蘇武詩》:“攜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相傳為李陵在匈奴送別蘇武歸漢時所作。辛詞意思說,在橋上回頭向萬里之遙的中原望去,我與友人已是永別。(11)“易水”三句,用荊軻易水訣別的典故。《史記·刺客列傳》載,燕太子丹派荊軻出使秦國,謀刺秦始皇,在易水邊與他餞行。太子和其他客人都穿戴白色衣帽送他。荊軻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訣別而去。壯士,指荊軻。未徹,沒有唱完。(12)還知,倘知,如果知道。如許恨,指上述種種人間離別的恨事。(13)這兩句表示與辛茂嘉惜別之意。
〔分析〕
本詞依鄧廣銘《稼軒詞編抨箋注》考證,大致寫于辛棄疾閑居信州鉛山(今屬江西)期間,此時辛棄疾南歸后,已無法再回北方家園,他空懷壯志,報國無門,蹉跎歲月,心情的苦悶可想而知。茂嘉為辛棄疾堂弟,其生平事跡不詳,從全詞來看,送別僅是一因緣,作者借此列舉各種感人的“別恨”事例,感古傷今,盡抒自己悲憤心情,感人至深。
詞起首“綠樹聽鵜鴂”至“苦恨芳菲都歇”。實寫耳中所聞,眼中所見,著力渲染一派悲涼氣氛。“鵜鴂”一種鳥類,歷來作為伯勞和杜鵑的別稱,故辛棄疾在此詞題下自注:“鵜鴂,杜鵑實兩種,見《離騷補注》”,可見辛棄疾取伯勞之說,《離騷》中有:“恐鵜鴂之先鳴兮,及夫百草為之不芳”,可見伯勞的啼鳴已在暮春(夏至前后),伯勞啼鳴似有苦悲傷春之意。鷓鴣鳴聲極似“行不得也哥哥”之音,暗含別離的悲痛;杜鵑的鳴聲有“不如歸去”之音,相傳為蜀王杜宇魂魄所化,因哀嘆失國,常悲鳴出血,故有杜鵑啼血之說。本來,在綠樹下能聽聞飛鳥的鳴聲是人生樂事,可如今時已暮春,所聞的是鵜鴂、鷓鴣、杜鵑這些悲鳥此起彼伏的哀啼,再想,伴隨著篷聲,春去夏來,“芳菲”都將不見,怎不令人心酸悲切。
“算未抵,人間離別”,則是承上接下的關鍵句。如果說暮春時分,啼鳥的悲鳴已烘托出了悲戚的氣氛,那么現在詞鋒一轉,將它與人間的離別相比,則又是小巫見大巫,算不上什么了,人間離別的悲苦尤為傷心感人。這樣詞人先揚后抑,束上開下,自然地將本詞引入詠嘆人間別離的主旨。余下,作者則聯系此時此地國家、朝廷、個人的遭遇,極有選擇性地列舉了五件廣為流傳,感人肺腑的生離死別的歷史典故,以盡抒自身悲憤的心情。第一件“馬上琵琶關塞黑”是指王昭君當年辭別漢宮,遠嫁匈奴之事,石崇《樂府〈王明君(即昭君)辭〉序》云:“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昭君別漢,雖有馬上琵琶相陪,然前途關山阻隔,自此永無歸期可謂永別;第二件事“更長門、翠輦辭金闕”,講的是漢武帝時,宮闈爭斗,陳皇后失寵,只能乘坐翠綠色的客車,永別漢宮金闕,被幽閉長門宮,孤單終老余生,這是哀別;第三件“看燕燕,送歸妾”句,指發生在“春秋”時的一件離別事:《詩經·邶風》有《燕燕》詩,相傳是莊姜送戴媯回陳國而作,詩中借詠燕子飛翔而悲嘆和戴媯別離。莊姜是衛莊公之妻,戴媯是陳國人,后被衛莊公納為妾,戴媯子名完,在莊公死后繼立為君,后衛國臣子吁作亂,殺死了完,其生母戴媯也被迫離開衛國回娘家。“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說的是第四件事。漢武帝時,大將軍李陵和匈奴苦戰兵敗,彈盡糧絕,無奈投降,以至身敗名裂,只得滯留匈奴,他的好友蘇武也因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守節不屈,后終得歸漢。兩人分手,實為長絕永別。李陵《與蘇武詩》中有“攜手上河梁”、“長當從此別”句。“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則是說的第五件事。“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是人所熟知的荊軻受命刺秦臨行時的絕唱。當時荊軻明知此行有去無還,但仍慷慨激昂視死如歸,燕太子丹和其他送行者都身穿白衣列隊易水邊送行,一曲曲悲歌沖天而起,實乃永不再見的壯別。這樣,作者一連串例舉了歷史上五種各有特點的離別,這里有別離故土,遠嫁異邦的別離;有自尊位跌落至冷宮的哀別;有深受失子之痛,被迫歸寧的痛別;有有國難回,只能老死異域的訣別;也有視死如歸,一去不回的壯別。然而我們萬不可據此認為本詞僅是懷古之作,下面兩句“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一下子把讀者從歷史拉回到了現實,作者懷古的目的還是為了傷今,那些活在今時今地的啼鳥如果也懂那些歷史上曾發生過的人間別恨,那肯定也會看到現實人間正在發生的種種別恨,如果這樣,那啼鳥此刻眼中流出的是血無疑了。這兩句在全詞中起了非常巧妙的承轉開合作用,既呼應詞首,又自然地由歷史連接到現實,這歷史上一幕幕別離慘劇,現今不又在重演? 汴京陷落,無數嬪妃、公主被擄掠北去,她們的遭遇連昭君也不如;徽、欽兩帝被俘北上,淪為階下囚,他們的遭遇豈不比打入冷宮的陳皇后更為悲慘;淪陷區里,又有多少家庭喪夫失子,家破人亡,象戴媯一樣傷心斷腸;中原淪陷,多少文武官員身陷絕境,也象李陵、蘇武一樣遭受種種屈辱;至于抗金義士,更是象荊軻一樣,義無反顧,敢于棄家別友,不惜犧牲自身來抗暴強敵。這一樁樁,一件件發生在此時此地的人間別離怎不使人悲痛欲絕! 哀啼出血的豈是啼鳥?不是詞人自己嗎?那么面對這一連串的人間慘劇,作者又能做什么呢?結尾“誰共我,醉明月”兩句曲折地表達了作者空懷壯志,報國無門,只能對月借酒消愁,無可奈何的心情,并且如今因茂嘉十二弟也離我而去,連一個能傾訴心曲的知心朋友也沒有了,此情此景,真乃悲到極點。
在辛棄疾眾多的詞作中,本詞寫法比較特別,名為“別茂嘉十二弟”,但通篇并未在此多作文章,而是列數古代別恨事例,且事例連貫上下兩片,打破上下片分層常規。傾訴別恨則先從啼鳥悲春逝起興,接著轉述古代別離的感人事例,再由啼鳥泣血悲嘆現實慘劇,最后落腳自身,抒發只能空對明月,借酒澆愁,壯志難酬的心情。層層深入,曲折動人,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說:“濃郁蒼涼,跳躍動蕩,古今無此筆力”頗有見地。在眾多的辛詞中,本篇無疑是辛詞的上乘之作。
〔評說〕
沈雄《古今詞話》:“稼軒《賀新郎》‘綠樹聽鵜鴂’一首,盡集許多怨事,全與太白《擬恨賦》相似。”
王國維《人間詞話》:“稼軒《賀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后人不能學也。”
上一篇:散文賦《諫逐客書》原文與翻譯、賞析
下一篇:詩詞·散曲《賀新郎贈蘇昆生》原文與翻譯、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