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宋高宗紹興四年(1134)十月,金與偽齊合兵南犯,李清照自杭州避亂金華。這首詞是她到金華的次年春天所作。它是詞人晚年生活的總括,其中有孀居之悲,淪落之苦,也有亡國之痛。詞意極為勁直凄苦。
“風住塵香花已盡”,花落春盡,一片凄清?!帮L住塵香”四字,令人有歷經浩劫之感。幾番風雨,落花滿地,則狂風摧花之烈、落花之多,雖不言而自明。春光已被一掃而空,這卷地而盡的春日慘象,極易觸動人們的愁懷?!叭胀砭胧犷^”,梳頭本晨起之事,日晚尚未梳頭,正見其意興闌珊,百無聊賴,心頭有著沉重的悲哀。出語雖極平淡,但哀感深重。
“風住塵香花已盡”,只是引起人的愁苦的外在因素,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才是作者愁苦的真正緣由。靖康之難,金兵南下,丈夫亡故,青州的老家早被付之一炬,珍藏的文物也大半散失了。少女時代的悠閑爛漫的生活,少婦時代的夫妻恩愛、家庭幸福,一去不復返了?!白訉O南渡今幾年,飄零遂與流人伍。”(《上韓公樞密、胡尚書詩》)詞人目睹舊物,悲從中來。而這一切悲苦,皆由“物是人非”引發。而這種“物是人非”又不是個別的、偶然的、暫時的,而是一種廣泛的、劇烈的、帶根本性的、重大的變化。“事事休”這一概括性的結語,雖是極平常話,卻是詞人含著血淚的徒喚奈何的哀嘆,是她半生飄泊、愁苦無依生活的真實寫照。撫今思昔,愁緒紛起,千言萬語,真不知從何說起!所以正想要說,眼淚已是簌簌直流了。
清人毛先舒曾說: “詞貴開拓,不欲沾滯。忽悲忽喜,乍近乍遠,所為妙耳。”(《詩辨坻》)女詞人李清照確有這樣的本領,往往能在寫到極凄苦處,忽而把筆宕開。上片已經寫到愁深似海了,下片一開頭卻又宕開一筆,從遠處寫來,并下了“聞說”、“也擬”等虛字?!半p溪”,水名,在今金華城南; “舴艋舟”,是一種小船。李清照本是“倜儻有丈夫氣”的女子,年輕時也極喜玩耍嬉戲?,F在心情凄楚,極需借游覽以排遣,雙溪春光好,是一個游覽的好去處,因此自然產生了泛舟雙溪的想法。但是,詞人的痛苦是太大了,哀愁是太深了,泛舟一游豈能消解得了這深重的愁思?所以結果還是坐在屋里發愁?!爸豢蛛p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背畋緹o跡無象,難以捉摸,現在卻說載不動,則愁重可知。這真是構思新穎,別開生面。李煜詞《虞美人》: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寫愁,無窮無盡,形象而流動。李清照寫愁,形容其重,船載不起,也形象而具體,無形的變成有形的了?!段鲙洝らL亭送別》崔鶯鶯末尾唱: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正是從此詞中化出。王士禎有云: “‘載不動許多愁’與‘載取暮愁歸去’、‘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正可互觀。‘八槳別離船,駕起一天煩惱’,不免徑露矣?!?《花草蒙拾》)李清照的表達,文思新穎,恰到好處。
易安《武陵春》其作于祭湖州以后歟!悲深婉篤,猶令人感伉儷之重。(〔清〕吳衡照《蓮子居詞話》)
易安《武陵春》后半闋云: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庇制嗤瘢謩胖薄?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此蓋感憤時事之作。(梁令嫻《藝蘅館詞選》乙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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