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詞·李清照·聲聲慢·秋情》鑒賞
李清照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是李清照晚年所作的名篇之一。它寫自己深重的哀愁,不是前二詞那種輕淡的春愁和離愁。自從靖康之變后,苦難接連不斷地向她襲來:故鄉淪陷,老家為兵燹所毀;南渡后之翌年,丈夫趙明誠即犯暑病而亡;金兵深入南下,浙江大亂,她孤身一人逃亡避難;在遭難中,一切心愛的珍貴東西都丟失了,真是遭受了“萬劫不復”之大難啊! 此篇不朽之作,就是在這種情況寫出的。題為“秋情”,系原題。
《聲聲慢》,原名《勝勝慢》。以后蔣捷用此調詠秋聲,全詞都以“聲”字押韻,改為《聲聲慢》。此調有平、仄兩體。據《詞譜》謂,平韻體以晁補之、吳文英為正體,晁詞九十九字,上片九句四平韻,下片八句、四平韻;吳詞九十七字,上片十句、四平韻,下片八句、四平韻。仄韻體,以高觀國詞為正體,亦九十七字,句讀與吳文英詞相同,例用入聲韻。而李清照詞,用的是仄韻體,上下片各五仄韻。上片四十九字,下片四十八字,略有區別。另有九十六、九十八字體。此調又有異名:《人在樓上》、《神光燦》、《寒松嘆》和《鳳求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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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片:尋覓不著,酒難消愁,反增悵惘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開篇三句為全詞定下了基調:哀傷。首句寫行動,因若有所失而到處尋尋覓覓,包括尋思已塵封的記憶和追念如煙的往事;次句有感于外,寫環境是一片冷冷清清的氣氛;第三句則感于內,盡是凄凄慘慘戚戚,是尋覓無著的結果。詞人以外環境清冷的描寫,來烘托主人凄悲心境。詞篇就是以此開始了主人公一整天的愁思百結的經歷與感受。
乍暖還寒時候,這是說,天氣剛有點暖了,卻又冷了起來。“乍”,即剛,起初。這是早春的氣候,可是此詞作于秋天,而且標題為“秋情”,似乎不合事理。如寫秋天,應說“乍寒還暖”,而這兒卻相反。于是,怎么理解成了難題。有人認為,“這是寫一日之晨,而非寫一季之候;但曉寒猶重,秋風砭骨,故言‘還寒’”(吳小如語)。我認為,此說甚是。正確解釋此句很重要,它關系到對全詞時間脈絡的理解。因此,對下邊的“最難將息”的詮釋,也應作相應的調整。將息,一般都解為養息、將養。如承上句之意,似應解為“安排”為宜?!白铍y將息”,就是說,很難安排自己。接著看下邊二句——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這里的晚來風急,不同版本有異文?!缎]嬎谓鹪嗽~》中的《潄玉詞》和其他若干版本,以及目前通行本一般都作“晚來風急”;而《草堂詩馀別集》、朱彝尊的《詞綜》和張惠言《詞選》等本,卻作“曉來風急”。俞平伯認為,“其實詞寫一整天,非一晚之事,若云‘晚來風急’,則反而重復”(詳見《唐宋詞選釋》中卷)。的確,下片已言及“黃昏”,且宋代有晨起飲酒的習俗,李詞《念奴嬌》中也提到“扶頭酒醒”之事:可見“三杯兩盞淡酒”,正是這種“早酒”。接下來的三句——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這里的雁過也,卻不是前述《念奴嬌》中的“征鴻過盡”。因為那時的“鴻”,是在春日,南雁北飛,而現在是秋日,是指北雁南飛。這種南下的雁,正是于南渡前在北方見過的“征鴻”,故在下邊說了“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皞摹笔裁?可多了,首先是昔日夫妻雖分隔兩地,還可“雁足傳書”,溝通情況,可是,現在丈夫已離人間,已經寄書無望了。其次,如今北方已成為鐵蹄蹂躪之地,鴻雁雖然依舊南來北往,但早已物是人非,空有一腔思鄉之情。固不見鴻雁猶罷,見了更加傷心!
這是上片的主要內容:尋覓無著,酒難消愁,反增悵惘。此詞至此經過換頭,轉入下闋。
下片:秋日庭院,憂苦無狀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當下,正是黃菊盛開的季節,庭院中菊叢迭迭,處處開放著鮮花。憔悴損,是指人而非指花,人因憂傷過度而神形兼悴,已無心賞花,雖值菊堆滿地,卻不想去摘它、賞它。這才是“如今有誰堪摘”的應有解釋。然而,人不摘花,花當自萎,欲摘也不堪摘了(此用吳小如之說)。
接下來就寫主人公獨坐幽思的苦況了——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
她獨自倚著窗凝思瞑想,是否老天有意作對,偏偏不讓夜幕降下,令人感到度日如年。“梧桐”兩句,化用了溫庭筠《更漏子》下片:“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詞意,言簡情切。最后,用以下兩句作結——
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次第,猶言這光景,這一連串情形。了得,指一個愁字怎能包含得了。的確,詞篇中那種忽冷忽暖的天氣,澆薄的美酒,秋夜的陣風,空中的過雁,遍地黃花,窗外梧桐和黃昏細雨等等,無不生愁,簡直它們全是愁的物化,是愁淵苦海!這無邊的愁,這深重的災難,給一個柔弱的女子,怎么承負得起,自然是一個“愁”字難以包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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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詞所描狀的似乎是一個女子的個人哀怨,其實,她只是千千萬萬不幸婦女在那個動亂年代所遭受苦難的一個縮影,具有很強的現實性和很高的社會價值。
此詞在藝術上,也有若干可取之處。這里只講一點:聲情并茂,沉郁頓挫,音樂性特強。它在詞情上,作者把自己一生坎壈經歷和彌腔郁憤之情發之于詞,就使它呈現著“沉郁”的情調;在音律上,由她擅長聲韻和音樂語言的運用,又使詞篇表現了“頓挫”的韻律。此詞特別講究語言的聲調。比如:前人激賞的開篇幾句,連用了“尋尋覓覓”等七個重言疊字,而且還使漢字的平、上、去、入,四聲俱全,平仄相間,音韻頓挫。這不僅為全詞定下了“詞情”的基調,而且還為詞的“聲韻”定了腔。同時,作者又在全篇中大量地使用了雙聲、疊韻的語言技巧,把語言的五音,全用上了,而抑揚有致。如詞中的將息、傷心、黃花、憔悴、更兼、黃昏和點滴等均為雙聲;還有冷清、還寒、盞淡和深黑等疊韻。特別引人的是,作者為使詞作聲、情并茂,且適應“沉郁”情調的需要,更在詞中大膽地、大量地使用舌音和齒音。據有人統計,齒音四十一,舌音十六。尤其在詞尾,從“梧桐”到“了得”四句、二十三字中,用上入聲字占了十七個,它們也是舌音與齒音,兩聲交相重疊而顯出聲韻的頓挫。作者在詞中這些音律手段的巧妙運用,就使詞的聲調和諧,造語精萃,字簡意賅,更好表情達意,特別是有效地加強了詞的音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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