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
辛亥之冬,余載雪詣石湖。止既月,授簡索句,且征新聲。作此兩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隸習(xí)之,音節(jié)諧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冬,詞人姜夔冒雪來到蘇州石湖,拜訪詩人范成大,并在此逗留了一個多月。時值梅花盛開,作者應(yīng)范成大的要求,自度新腔,譜寫了兩首音節(jié)諧婉、意象朦朧、托喻遙深的詠梅絕調(diào)。
對于這兩首詞,前人盛贊不已,然究其題旨,則眾說紛紜,莫衷一是?;蛑^“《暗香》、《疏影》,恨偏安也”(宋翔鳳《樂府余論》);或謂“《暗香》、《疏影》二章,發(fā)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或謂“白石詠梅,《暗香》感舊,《疏影》吊北狩扈從諸妃嬪”(蔡嵩云《柯亭論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今人多以為此二詞寫的是憶離別,怨飄零,借詠梅抒發(fā)個人的身世之感。由于詞境幽隱,含而不露,運化無跡,因此對其深層意蘊難以實指,只能就其表層興象作一些推斷和解說。
理解《暗香》一篇的關(guān)鍵,在上片歇拍二句: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比~即由此而引發(fā)。所謂“舊時月色”、“梅邊吹笛”、“喚起玉人”、“曾攜手處”、“西湖寒碧”等等畫面,皆非眼前實景,而是作者對往事的回憶和聯(lián)想。原來詞人在石湖的一次宴席上,聞到從竹林之外傳來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從而觸發(fā)了他的心事,于是從眼前之“疏花”想到了當(dāng)年和“玉人”月夜摘梅、西湖賞梅的前情舊事。如今寒梅又開,香氣如故;可惜時過景遷,人各一方,不禁感慨系之,吟成了這首懷舊之作。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遍_篇即寓今昔之感。“舊時”點明所敘為往事,“幾番”謂月下梅邊吹笛非止一回。一起三句純?yōu)樘摴P,描繪的是憶念之中的情景:多么美好的月色呵,當(dāng)年曾經(jīng)幾度照著我在梅花旁邊吹奏出一曲曲悠揚的笛聲。“月色”關(guān)合今昔,同時暗示出“香冷入瑤席”乃是今夜月下之事,撫今以思昔,超越時空,融情入景?!皢酒鹩袢耍还芮搴c攀摘”,此二句承續(xù)上文,化用賀鑄《浣溪沙》詞句“玉人和月摘梅花”,所敘仍為舊事:在那月光如水的夜晚,我輕輕地叫醒心愛的美人,和她一同冒著清冷的寒氣,攀枝引條,摘取那凌霜傲雪的梅花。首五句以優(yōu)美的筆調(diào)描繪出一幅富有詩意的畫境,月色和笛聲,花光映人影,多么令人神往呵! “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fēng)詞筆?!边@兩句筆鋒一轉(zhuǎn),以“舊時”對比“而今”,不勝今昔盛衰之感。而今自己逐漸衰老,詩興索然,早已忘記了詠贊春風(fēng)秋月的生花妙筆。南朝詩人何遜的《詠早梅》詩很有名,杜甫《和裴迪蜀州東亭送客逢早梅相憶見寄》詩說: “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边@里詞人以何遜自比,取其“詠梅”之意,綰合前后,說自己很久沒有提筆詠贊梅花了?!暗值谩⒅裢馐杌?,香冷入瑤席?!毙膬删?,為當(dāng)前之事。作者在石湖華美的宴席上,聞到一股令人陶醉的幽香,開始感到很奇怪,仔細(xì)品味,四處搜尋,原來那正是從竹林外飄進(jìn)屋里來的梅花香氣。于是觸動情思,勾起了對當(dāng)年“梅邊吹笛”、“喚起玉人”等等往事的回憶。
下片抒寫憶舊懷遠(yuǎn)之情?!敖瓏?。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換頭直承前結(jié),暗用陸凱自江南寄贈梅花給范曄的故事,表達(dá)對伊人的無限懷念:如今我身在寂寞空曠的水鄉(xiāng)澤國,又值梅花盛開之時,本想摘一枝寄給“玉人”,可嘆山高路遠(yuǎn),風(fēng)飄道阻,更何況大雪紛紛揚揚,連夜下個不停,怎能將梅花寄給心上之人呢?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贝硕涑小笆杌ā?、“瑤席”而來。摘梅寄遠(yuǎn)既不可能,唯有席間借酒澆愁而已;可是一端起那碧玉酒杯,又禁不住潸然淚下,對著那默默無言的紅梅,使我更加懷念遠(yuǎn)方的“玉人”。接下兩句,“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追敘昔日與“玉人”一起在杭州西湖賞梅的情景。“長記”承上句“相憶”,“攜手”照應(yīng)“喚起”,由眼前之“紅萼”,化為西湖之寒梅:還記得當(dāng)年和伊人手挽著手,一起來到西子湖畔,只見湖邊梅花盛開,千株萬樹爭芳吐艷,湖水碧波蕩漾,紅花映綠水,人影共徘徊,那情景至今歷歷在目,永遠(yuǎn)難以忘懷。“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煞拍兩句再一轉(zhuǎn),回到現(xiàn)實,由梅花盛開,寫到梅花衰落:一陣風(fēng)來,“竹外疏花”一片又一片被吹落在地,眼看即將凋零殆盡,真是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什么時候才能和“玉人”重逢,一同再去攀摘呢?
本篇將詠梅與懷舊結(jié)合在一起寫,雖句句不離梅花,然其意不在摹寫物態(tài),有寄托而無跡可尋。詞中所憶念之“玉人”是情人還是友人,抑或別有所指,始終沒有說破。它的藝術(shù)魅力正在于意象朦朧,感慨全在虛處,與李商隱的“無題”詩相似。詞的意境幽美,筆調(diào)空靈,從石湖之梅寫到西湖之梅,從梅花盛開寫到梅花衰落,超越時空,寄意題外,讀之令人余味無窮,不愧為詠梅絕調(diào)。
詞要清空,不要質(zhì)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zhì)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云孤飛,去留無跡?!资~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張炎《詞源》)
落筆得“舊時月色”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詠梅嫌純是素色,故用“紅萼”字,此謂之“破色筆”。又恐突然,故先出“翠尊”字配之。說來甚淺,然大家亦不外此。用意之妙,總使人不覺,則烹鍛之工也。(先著、程洪《詞潔》)
(上片)盛時如此,衰時如此。(下片)想其盛時,感其衰時。(周濟(jì)《宋四家詞選》)
詞原于詩,雖小小詠物,亦貴得風(fēng)人比興之旨。唐、五代、北宋人詞,不甚詠物,南渡諸公有之,皆有寄托。白石石湖詠梅,暗指南北議和事。(蔣敦復(fù)《芬陀利室詞話》卷三)
南渡以后,國事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fā)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特感慨全在虛處,無跡可尋,人自不察耳。感慨時事,發(fā)為詩歌,便已力據(jù)上游。特不宜說破,只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沈郁,斯為忠厚。(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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