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雜文《隨感錄三十五》原文與賞析
從清朝末年,直到現在,常常聽人說“保存國粹”這一句話。
前清末年說這話的人,大約有兩種: 一是愛國志士,一是出洋游歷的大官。他們在這題目的背后,各各藏著別的意思。志士說保存國粹,是光復舊物的意思;大官說保存國粹,是教留學生不要去剪辮子的意思。
現在成了民國了。以上所說的兩個問題,已經完全消滅。所以我不能知道現在說這話的是那一流人,這話的背后藏著什么意思了。
可是保存國粹的正面意思,我也不懂。
什么叫“國粹”?照字面看來,必是一國獨有,他國所無的事物了。換一句話,便是特別的東西。但特別未必定是好,何以應該保存?
譬如一個人,臉上長了一個瘤,額上腫出一顆瘡,的確是與眾不同,顯出他特別的樣子,可以算他的“粹”。然而據我看來,還不如將這“粹”割去了,同別人一樣的好。
倘說:中國的國粹,特別而且好;又何以現在糟到如此情形,新派搖頭,舊派也嘆氣。
倘說:這便是不能保存國粹的緣故,開了海禁的緣故,所以必須保存。但海禁未開以前,全國都是“國粹”,理應好了;何以春秋戰國五胡十六國鬧個不休,古人也都嘆氣。
倘說:這是不學成湯文武周公的緣故;何以真正成湯文武周公時代,也先有桀紂暴虐,后有殷頑作亂;后來仍舊弄出春秋戰國五胡十六國鬧個不休,古人也都嘆氣。
我有一位朋友說得好:“要我們保存國粹,也須國粹能保存我們。”
保存我們,的確是第一義。只要問他有無保存我們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國粹。
【析】 在新文化運動中,覺醒較早的知識分子高舉“反對舊道德提倡新道德,反對舊文學提倡新文學”的兩面大旗,立下了偉大的功勞。但當時一些頑固守舊、妄圖阻擋歷史車輪前進的封建復古主義者——“國粹派”,卻拼命對抗新文化運動,把業已腐朽的舊文化說成是了不起的精神文明,美其名曰 “國粹”,高呼“人心不古,國粹將亡”,叫嚷拋棄“國粹”就要亡國,因而說什么不可 “盡廢古書”,更不可 “覆孔孟,鏟倫?!保€攻擊白話文“鄙俚淺陋”,“不值識者一哂”,并擺出一副貴族老爺的架勢,認為如果用白話作文章,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和“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總之,他們不僅將“國將不國”的責任推在新文化運動倡導者的身上,甚至還妄圖借用封建軍閥以武力來鎮壓新文化運動。這就充分表明了這實質上是一場絕對不能調和的政治斗爭。
魯迅看穿了 “國粹家”們的反動本質,在 “五四”前后所寫的許多雜文中都把“國粹派”作為一個主要的抨擊對象。魯迅把他們鼓吹的“國粹”比做癰疽和毒瘤,指出這樣的“粹”太多了,我們的國家和民族便很難在當前強手如林的世界上 “生長”并 “掙得地位”,因此對這樣的所謂“粹”非但絕不能“繼承”和“保留”,而且必須堅決徹底鏟除之。
《隨感錄三十五》就是魯迅這類雜感中很重要的一篇。
在本文中,魯迅以徹底決裂的勇猛姿態對封建文化加以抨擊,把封建文化置于歷史發展的長河中來審視。具體地說,魯迅是把“保存國粹”放在“現在成了民國了”的歷史背景上,提出了是“什么意思”的問題。然后,他辨明了清末時期的兩種意思:“光復舊物”與“不要去剪辮子”。明確指出:“前者所謂的光復舊物”,是具有反清的積極意義的;而后者所謂的“不要去剪辮子”,則是要維護清王朝的統治。兩者涇渭分明,目的全然不同。以后,魯迅又從解釋字意落筆,形象地將代表封建文化的“國粹”比作“瘤”和 “瘡”,并通過三個“倘說”,以無可辯駁的現實與歷史的教訓,逐一批駁了封建復古主義者要“保存國粹”的謬論。因為,封建思想內容的文化與中華民族、人民大眾的生存是完全對立的。要保存封建復古主義者所謂的“國粹”,就是開倒車,就不能保存中華民族和人民大眾;反之,要保存我們中華民族和人民大眾,就絕不能保存這班先生們所說的“國粹”,二者必居其一。但“保存我們”則是 “第一義”的大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如果“無保存我們的力量”,那就“不管他是否國粹”,都不能保存了。從根本上否定了 “國粹” 派的主張。
中心突出,論證有力,比喻生動,這些都應該是本篇在藝術表現上的鮮明特色。全文首尾呼應,前后一貫,緊緊圍繞“保存國粹”是“什么意思”這個中心問題,對封建復古派作了雄辯有力的批駁,概括了當時思想文化戰線上反封建主義的斗爭。在論說的過程中,則始終站在高處,抓住要害,從“國粹”與我們民族和人民大眾生存的關系問題出發,對封建文化給予了旗幟鮮明的徹底否定,特別是以“瘤”和“瘡”來比喻封建文化對人民大眾的危害性,更顯得生動、形象、貼切,既增強了文章的說服力,又顯示出揭露諷刺的光芒,反過來又強化了作品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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