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孝祥
長淮望斷,關塞莽然平。征塵暗,霜風勁,悄邊聲。黯銷凝。追想當年事,殆天數,非人力;誅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氈鄉,落日牛羊下,區脫縱橫??疵跸C,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念腰間箭,匣中劍,空埃蠹,競何成。時易失,心徒壯,歲將零。渺神京。干羽方懷遠,靜烽燧,且休兵。冠蓋使,紛馳鶩,若為情。聞道中原遺老,常南望、羽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憤氣填膺,有淚如傾。
這首詞據宛敏灝先生《張孝祥年譜》考證,當作于紹興三十二年(1162)初春。當時,張浚判建康府兼行宮留守節制建康(今江蘇南京)、鎮江府(在今江蘇)、江州(今江西九江)、池州(今安徽貴池)、江陰(在今江蘇)軍軍馬。張孝祥在張浚幕作客,在一次宴席上賦此。
詞的上闋通過“望”、“想”、“看”三個字領起表達了三層意思。第一層,借鳥瞰式的“望”,有聲(霜風)有色(征塵)、動靜相間地寫出南宋政權在淮河一線的空虛邊防:環境肅殺,氣氛蕭條,戰備不修,戍守無人?!镑鲣N凝”作一頓挫,蒼茫景物來眼底,自然會萬千感慨涌心頭,于是轉入第二層的回想?!爱斈晔隆?,指“靖康之恥”、“紹興和議”等?!按鞌怠绷郑匀舴?,表面上以“天意”開脫,實對當權者包含深沉的譴責。“洙泗上”三句,虛籠實寫,用借代手法,以孔孟家鄉洙、泗二水來替代源遠流長的民族文化,以“膻腥”鄙指侵略者,極言文明古國所受野蠻力量玷污蹂躪之深?!案羲币韵轮敝辽掀奶?,都是“看”的內容。詞人由“望”自己的邊塞,到“看”敵人的動靜,具體形象地描繪金人準備發動新的侵略戰爭,把肥沃的良田作軍事演習的戰場,到處布滿軍營,與宋軍“悄邊聲”的沉寂氣氛正形成鮮明的對照。“區脫”原為少數民族居住的土室,這里指金兵哨卡?!跋C”,即夜獵,實為戰爭演習。詞人由白天到傍晚、深夜,由近到遠,通過泛寫、特寫,揭示金人的侵略野心未死,宋人偏安江南,未必能安,國勢仍岌岌可危。
詞的下闋以抒情為主,情中有景。換頭用一“念”總領以下八個三字句,節奏短促,由外及內,有一瀉千里之勢。念者,悲嘆也。具體則有兩方面的內容:一嘆報國無門、壯志難酬;二嘆韶光易老,收復大計漸為歲月的逝水所沖淡。二十五個字,把個人的窮達與民族的榮辱緊密地聯在一起。并用一個“空”字和一個“徒”字從物、情兩面沉痛地指出:并非真的沒有收復失地的能力和士氣,而是權勢者們為了自己的局部利益導致“神京”之復越來越渺茫。“干羽”三句用白描的手法,故示莊重地寫朝廷的和議政策。但把它與敵方的囂張氣焰、愛國志士的高昂情緒一比較,丑惡嘴臉就昭然若揭。“冠蓋使”三句,進一步刻劃了那些道貌岸然的朝廷大員熱衷和議,對敵人競相舐痔、唯恐或后的丑惡面目。“若為情”三字,語含無限的沉痛和憤慨!
行文到此,讀之已令人扼腕。而詞人意猶未盡,緊接著又寫那些遭受朝廷遺棄而仍癡心望恢復的中原百姓。把他們與“紛馳鶩”的“冠蓋使”,兩相比較,對于朝廷的所謂“和議”,就更深惡而痛絕了。歇拍三句中的“行人”,即作者自己,“此”即指長淮,與篇首遙相呼應,一個忠憤填胸、涕泗交零的愛國詞人形象,如在目前,令人感動。
這首詞,作者以“忠憤氣”貫注全篇,用如椽之筆把所見和所聞,寫景與抒情、歷史和現實、個人和民族國家熔為一爐,字里行間,充滿對朝廷的忘懷舊恥、不思恢復、屈辱茍安的諷刺和譴責。傳說張浚在宴會上讀了這首詞,曾為之罷席,看來似非虛語。
張孝祥《紫微雅詞》,湯衡稱其平昔未嘗著稿,筆酣興健,頃刻即成,卻無一字無來處。一日,在建康留守席上作《六州歌頭》,歌闋,魏公(張浚)為罷席而入。(宋佚名《朝野遺記》)
詞莫要于有關系。張元幹仲宗因胡邦衡謫新州,作《賀新郎》送之,坐是除名,然身雖黜而義不可沒也。張孝祥安國于建康留守席上賦《六州歌頭》,致感重臣罷席。然則詞之興觀群怨,豈下于詩哉? (劉熙載《藝概》卷四)
張孝祥《六州歌頭》一闋,淋漓痛快,筆酣墨飽,讀之令人起舞。惟“忠憤氣填膺”一句,提明“忠憤”,轉淺轉顯,轉無余味;或亦聳當途之聽,出于不得已耶?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八)
淋漓痛快,筆飽墨酣,讀至末處,如驚沙亂飛,誰不起舞。(陳廷焯《云韶集》評)
起勢蒼莽。全篇亦淋漓盡致。(陳廷焯《詞則·放歌集》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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