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后,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這是一首寫離恨別愁的詞。一開端不作任何鋪墊,即以“恨”字入筆。首句“倚危亭”已隱見詞人孤寂、愁恨、郁郁寡歡之情,而“恨如芳草”、“刬盡還生”則不僅直接道出了“恨”,還把“恨”喻為剪不斷、燒不盡、更行更遠還生的萋萋芳草,強烈而形象地表達了詞人無法抑制、不能自拔的凄苦心情。這種起筆似乎有些突兀,卻正是“神來之筆”,使全詞一開篇就渲染了悲愴氣氛,流露了詞人愁之深、恨之切,因而苦受煎迫的感情,同時也起到總領作用。以下的字字句句,都沁透著這種“刬盡還生”的天涯芳草情。接著,一個“念”字,承上啟下,引出了詞人對往事的回憶,揭開了恨深愁切的原由。“柳外青別后,水邊紅袂分時”,那一幕難舍難分的離別情景,在回憶時首先涌上心頭。郊野處柳絲依依,水波漾漾。一個是攬青驄欲行還休,一個是舉紅袂淚眼漣漣。柳外、水邊,境界何等幽靜,青驄、紅袂,色彩何等清麗。這如畫的離別場景,回蕩著離情綿綿,怎不令旅人記憶猶新,再回首時“愴然暗驚”? !
下片,這種“刬盡還生”的恨別之情,轉入昔日歡娛情意,又從昔日情意進入今日不得重逢的離恨之中。但詞人不從兩情依依下筆,而先嗔怪起老天來:“無端天與娉婷”。“娉婷”,本用以形容外貌美,此處指所愛的美人。“無端”一詞用得極妙,平淡中有意趣。詞人把自己對情人的思念之苦,歸之于“無端天與娉婷”。如果老天不使世上有如此佳人,自己就不會有如此痛苦。這里,嗔天是虛筆,寫情是實意。不僅佳人之美得以傳神描摹,詞人之情也得以淋漓表達,為下文聚首之歡的回憶與離別之苦的描寫作了感情上的墊筆。“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這一聯對仗工整的句子是過去歡娛歲月的概括。“夜月一簾”寫夜晚的幽清、靜謐。“春風十里”寫白日的旖旎、絢麗。這里選用兩個不同時間、不同景色為“幽夢”、“柔情”作襯,以境托情,含而不露,既道出了情,又清麗脫俗,不涉艷靡。“怎奈向”三字起轉折作用,從往昔的美好回憶轉向眼前的離愁別苦,表露了一種無可奈何的凄涼之嘆。“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詞人深深感嘆的是歲月如一江東流之水,已是一去不復返了。昔日花前月下彈琴共樂,贈綃表情,而今素弦已斷,翠綃亦漸漸失去芬芳。這里以往時的柔情蜜意與今日的羈旅孤凄作對比,更顯示了離愁無限。“那堪”又是一層轉折,在“怎奈向”的感情基礎上,再深入一步。往事的回憶,已是相思無盡,更何況眼前又是“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的凄清景色。這又是一聯精美的對句,其中沒有直接寫情,而融情于景,比寫情更有情。飛花片片,暮色蒼茫,濛濛殘雨,似陰似晴,眼前彌漫著一片孤清凄迷的氣息,也凝聚著愁人的萬千情思。“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這最后一句,猛一轉,又陡然煞住,含蓄凝練,嚼之有味。詩詞中的情景交融,往往隨情而異感。黃鸝啼聲在愁人聽來,哀怨凄切。尤其是正當飛花殘雨令人黯然傷神之際,這啼聲,怎不倍增重重離恨。這里,詞人道不盡的情和恨已融化在黃鸝聲中了。
這首詞以抽象的愁恨之情入筆,繼之以不堪回首的往事道出愁恨之由,并用“怎奈向”、“那堪”、“正銷凝”作轉折,層層深入寫離情之苦。全詞語言清麗俊逸,對仗工整精美,言情寫景,渾為一體。確實“咀嚼無滓,久而知味。”
秦少游《八六子》詞云: “片片飛花弄晚,濛濛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語句清峭,為名流推激。予家舊有建本《蘭畹曲集》,載杜牧之一詞,但記其末句云: “正銷魂,梧桐又移翠陰。”秦公蓋效之,似差不及也。(洪邁《容齋四筆》卷十三)
離情當如此作,全在情景交煉,得言外意。(張炎《詞源》卷下)神來之作。(周濟《宋四家詞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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