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宋時此詞有蘇軾真跡的石刻,末署“元祐六年三月六日”。當時蘇軾在知杭州二年后奉召赴闕,于三月九日啟程入汴,離杭前在巽亭作詞寄與詩僧參寥。巽亭位于鳳凰山上郡治東南,與望海樓相近。登巽亭而望,“錢塘江上,西興浦口”,正歷歷在目。所以此詞即以望中的江潮起落與渡口斜暉發端,既以寄慨,又以寓別。
這首詞的上片縱筆于宇宙人生,意態極為超曠;下片則對于平生素志和故舊情義,申拳拳之念,誠摯而又深沉。這兩個方面在詞中便熔鑄為一,令人感到進入晚年的蘇軾,胸次超然而不失溫馨,心情蒼老而每多眷戀。蘇軾后期作品中常見的出乎其外觀照人生、入乎其內執著人生的因素,在這首詞中得到很好的體現。
蘇詞工于發端,此詞便起筆超凡。首句“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猶如挾天風海濤而至,有“天地為之波濤,神人為之鐘鼓”的氣勢。但蘇軾的用意不僅在此。開頭兩句寫奔騰來去的萬里江潮,把它們置于極目海天的蒼茫寥廓之中,展示了廣袤的空間。接著“問錢塘江上”三句,又從無限的空間,轉入了無限的時間。“幾度斜暉”,上而無始,下而無終。所問“幾度”,所答則應為無窮無盡。前兩句從橫的一面講,后三句從縱的一面講,望中的落暉流水,就有更深一層的含義,包孕著天地古今悠悠不盡的深刻內蘊。讀蘇軾詩詞,常應從其所敘情景之中,發現其深藏不露而含義實豐的某些理致。上述數句,就是這方面較好的例子。“俯仰昔人非”,用王羲之《蘭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語意。與時空二者均為無限的宇宙相比,人生只不過“俯仰之間”,極為短暫。蘇軾說自己“白首忘機”,他在晚年對這種宇宙人生之理,尤為看透徹悟,因而對人世的存亡禍福,窮通得失,包括這次入朝的進退去留,都抱著超然的態度。
然而“白首忘機”并不是忘懷一切,否定人生。下片言及“謝公雅志”與“西州慟哭”,就余戀尚在,情深意厚,藹然可親。或許“白首忘機”之后,更能發現本志、友情對于人生的價值。參寥名道潛,字參寥子,于潛人。元豐元年(1078)與蘇軾相識于徐州。蘇軾在《與文與可書》中,盛道其“詩句清絕,與林逋相上下,而通行道義,見之令人蕭然”。蘇軾謫居黃州時,參寥從二千里外遠道來訪,追隨經年,后與蘇軾同游廬山。蘇軾再蒞杭州,參寥即卜居于孤山的智果寺,時相倡和。詞中“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就是指智果寺所在的孤山、寶石山一帶。由于二人交契甚深,蘇軾臨別以謝安、羊曇事為喻,簽訂后約。東晉謝安自東山入朝后,常懷歸隱之心,欲經略粗定,自海道東還。后遇疾,病危時經過南京西州門,因雅志不遂,深自慨失。其外甥羊曇后于醉中過西州門,懷念謝安,慟哭而去。“約他年”六句,就是蘇軾借用這個典故,表明自己歸隱之志始終不渝,他希望重返杭州與參寥重聚。以免參寥象羊曇一樣為他雅志未酬而不勝悲戚。這些話固然有傷感的成分,但說得詼諧幽默,語調輕松而感情沉厚,既是至友間的肺腑之言,親切有味,又與上片超越生死的曠達態度相一致,是蘇軾特有的一種筆調。不過蘇軾對日后是否能遂夙愿并不自信。他于同日寫的別南北山諸道人詩說:“當年衫鬢兩青青,強說重臨慰別情。衰發只今無可白,故應相對話來生。”別意凄然而句句實在。以詩證詞,篇末的他年之約,卻未免顯得“強說重臨慰別情”了。這次離杭后,他雖想重返東南,再蒞杭州,但終于不可得了。
(“算詩人相得”以下句)寄伊郁于豪宕。(陳廷焯《詞則·放歌集》卷一)
鄭文云:突兀雪山,卷地而來,真似泉(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杰!妙在無一字豪宕,無一語險怪,又出以閑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詞境至此,觀止矣。云錦成章,天衣無縫,是作從至情流出,不假慰貼之工。(轉引自《唐宋名家詞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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