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轍《黃州快哉亭記》原文與賞析
蘇轍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沅湘,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于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 “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涌,風(fēng)云開闔。晝則舟楫出沒于其前,夜則魚龍悲嘯于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shù); 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于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風(fēng)流遺跡,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于蘭臺之宮,有風(fēng)颯然至者,王披襟當(dāng)之,曰:“快哉此風(fēng)! 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fēng)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fēng)無雌雄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 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fēng)何與焉? 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 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 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無所不快; 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 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fēng),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元豐六年十一月朔日,趙郡蘇轍記。
本篇選自《欒城集》。宋神宗元豐二年 (1079),蘇軾因“烏臺詩案”被捕入獄。蘇轍上書請求以自己官職為兄贖罪,未獲準(zhǔn),而牽連被貶,監(jiān)筠州 (今江西商安縣)酒稅。四個月后,蘇軾獲釋,被貶為黃州 (今湖北黃岡縣) 團(tuán)練副使,不得簽署公事,實如罪人。蘇轍曾在黃州看望他,此時張夢得亦謫居黃州,并修建一亭。蘇軾與張志同道合,常朝夕依亭憑眺,喜江山風(fēng)月宜人,遂為其亭取名“快哉”。元豐六年 (1083) 十一月朔日 (初一) 蘇轍寫了《黃州快哉亭記》,該文感情真摯,筆墨酣暢,與同時作的《武昌九曲亭記》堪稱姊妹篇,與蘇軾的《超然臺記》的思想內(nèi)容基本上是一致的。全文表達(dá)了“自放于山水之間”超然快哉的主旨。
文章突出特色是以“快哉”二字通貫全文。第一段寫“快哉”亭興建。此段不僅交待了建亭者——清河張夢得,建亭時間——張君被貶居黃州之時,建亭地點——黃州齊安郡江邊,建亭緣由——以覽觀江山之勝,快哉亭命名者——蘇軾,而且更生動地描繪了江流之勝——長江從西陵峽呼嘯而出,至于平地,則奔放肆大,南合沅水、湘水,北合漢水、沔水,水勢迅疾,水流盛大。至黃州赤壁磯,山形截然如壁,波流更是如浸如灌與大海相似,頗為壯觀。文章如此重筆濃彩描繪長江奔涌浩蕩的勝勢,正扣“快哉”題意。
第二段,依然圍繞“快哉”落墨。寫站在“快哉亭”上俯視萬里江流之勝。“蓋亭之所見”,交待了下面所寫之景皆為亭上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 (三十里)”寫立于亭上目之所及的江域。“濤瀾洶涌,風(fēng)云開闔”以偶句極寫江流澎湃奔騰之勢,同時又以風(fēng)云忽開忽聚的變化莫測來助浩瀚洶涌的水勢,如此表現(xiàn)了長江的雄壯之美。“晝則舟楫出沒于其前,夜則魚龍悲嘯于其下”又以對偶句寫出長江日夜的變化——白日千帆競渡,夜晚魚龍騰躍,長江是一條富有活力,充滿動勢的江流,故作者贊曰:“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觀”,“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而足。”一句與開頭“蓋亭之所見”相呼應(yīng),強(qiáng)調(diào)了壯人心懷的浩渺奔涌的長江勝景乃是“快哉亭”上所見,從而有力地暗示了“快哉”二字。下面繼續(xù)記述立于亭上“覽觀江流之勝”: 先寫往西望,可以見到武昌 (今湖北鄂城縣) 諸山,層巒疊嶂,蜿蜒起伏,佳木蓊郁,芳草萋萋,煙消日出之時,漁夫樵父茅舍皆可歷歷在目。再往近看,可見沙洲之濱,有隋以前的黃州遺址,有三國赤壁之戰(zhàn)時的故壘,周瑜、陸遜大敗蜀軍的古戰(zhàn)場。此段所寫江山之勝,作者采用了實筆與虛筆相結(jié)合的手法。“西望武昌諸山”一段文字是實筆,作者曾與其兄游過武昌 (鄂城縣) 諸山,描繪道:“陂陁蔓延,澗谷深密。……依山臨壑,隱蔽松櫪,蕭然絕俗,車馬之跡不至。”(《武昌九曲亭記》) 正因諸山是草木蓊郁,而又“蕭然絕俗,車馬之跡不至”之處,所以作者贊曰:“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于長洲之濱”以下文字,則是虛筆。作者想象黃州赤壁附近是三國時赤壁之戰(zhàn)的古戰(zhàn)場,這里曾有曹孟德、孫權(quán)、劉備的金戈鐵馬,曾有周瑜的火燒赤壁,曾有陸遜的鐵騎騁鶩。這一切豈不是“風(fēng)流遺跡”,立于亭上,一覽三國分鼎的古戰(zhàn)場,怎不“亦足以稱快世俗”。當(dāng)然黃州赤壁并非三國赤壁,前者在今湖北黃岡縣,后者在湖北武昌縣西,博學(xué)的蘇轍不會不知曉,那么作者為何如此寫呢?這正如蘇軾寫 《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一樣,以假赤壁來寫真史實,用藝術(shù)上的虛托手法來抒發(fā)懷古之幽情,給黃州赤壁涂上了歷史色彩,更好地表達(dá)“快哉”題意。
第三段是全文重點,進(jìn)一步抒“快哉”之情。此段以議論為主。先以宋玉、景差 (二人為楚大夫,辭賦家) 隨從楚襄王游于蘭臺宮苑寫起,提出“快哉”二字出于楚頃襄王之口,從而引出作者“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的論述,表達(dá)了超然物外的樂觀精神。楚王、宋玉、景差之游是敘述法,記述了楚王與宋玉的對話,作者并對其談話進(jìn)行了評論,指出宋玉的話實含諷諭,風(fēng)沒有雌雄,而人卻有遇與不遇之區(qū)別,楚王的樂與庶人的憂,乃是人的環(huán)境不同決定的,與風(fēng)有何關(guān)系?這一段話為作者立論——不以物傷性,要超然物外,從而為“快哉”作了張本。下面從兩方面來寫超然物外的“快哉”之樂。首先,提出自己的主張“士生于世,使 (假使)其中 (他的內(nèi)心) 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 (憂)?使 (假使) 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這里以假設(shè)句式對比的方法,又以反問句強(qiáng)調(diào)了正面的意思——心中坦然,不以物傷性,那么什么時候都是快樂的。這是全文立論的中心,是對“快哉”兩字的深刻解釋,從而也表達(dá)了作者的處世觀——要超然物外,自得其樂,不以榮辱得失為懷。這種超脫曠達(dá)之情,在當(dāng)時蘇氏兄弟二人均被貶的情況下,自有其積極意義在。其二,寫張夢得不以貶謫為憂,利用做簿書錢谷等公務(wù)之余閑,自放于山水之間,尋求“快哉”之樂。“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一句是對于張君不同流俗的贊頌。下面進(jìn)一步分析張君何以“過人”,面對著蓬戶甕牖這樣的貧窮生活,而能無所不快,又何況“濯長江之清流,揖西山之白云,窮耳目之勝”,在大自然的懷抱中以自得其樂呢?這是寫張君的超然自適,同時也是抒發(fā)自己的超脫曠達(dá)之情。這所抒之情與蘇軾同時寫的 《前赤壁賦》中的“唯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 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有異曲同工之妙。本文不僅正面抒發(fā)超然物外的“快哉”之情,而且還從反面論述說:“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fēng),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進(jìn)一步闡述了“不以物傷性”,是求得內(nèi)心“坦然”、是“快哉”的根本。
全文圍繞“快哉”展開筆墨,上半篇寫景為主,然而非寫快哉亭本身的形貌特點,而是著力描寫江山勝景,博大浩瀚,有氣魄,如斧鑿山。下半篇多發(fā)議論,渲染鋪排,涉筆成趣,縝密酣暢。通篇將寫景、敘事、抒情、議論熔于一爐,妙如天成。明人劉大漠評其文曰:“汪洋澹泊,深醇溫粹,似其為人。”(《欒城集序》)
在語言方面,駢散結(jié)合,音調(diào)鏗鏘,氣勢酣暢。文中多次以“快哉”、“稱快”、“將何適而非快”、“無所不快”、“自適”等字樣前后回環(huán)貫注,使行文嚴(yán)密,突出了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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