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再和明妃曲》原文與賞析
歐陽修
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
一朝隨漢使,遠嫁單于國。
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
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
漢計誠已拙,美人難自夸。
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
狂風日暮起,飄泊落誰家?
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
歐陽修有《明妃曲和王介甫作》、《再和明妃曲》,皆嘉祐四年(1059) 和王安石 《明妃曲二首》之作 (本書并收王作鑒賞文,可參看。) 歐陽修對他這兩首和詩是頗為自負的。南宋胡仔 《苕溪漁隱叢話》引葉夢得 《石林詩話》云:“前輩詩文各有平日得意,不過數篇,然它人未必能盡知也。毗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余嘗于其家見歐公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公 《明妃曲》兩篇、《廬山高》一篇。略云: ‘先公平生未嘗矜大所為文,一日被灑,語棐曰: 吾詩 《廬山高》,今人莫能為,惟李太白能之; 《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為,惟杜子美能之; 至于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為,惟吾能之也。因欲別錄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余在汝陰,見棐問之,亦然。今閱公詩者,蓋未嘗獨異此 三篇也。”葉夢得在張子厚家間接了解到歐陽修曾經有過如此這般的一段醉后自鳴得意之言,似乎有些不相信,還親自找歐陽修的兒子歐陽棐進行核對,看來他這一記載十分真實可信。下面,我們就簡略談談 《再和明妃曲》。
凡唱和詩,要求詩體相同,和詩內容對于原詩內容來說,要求同中有異,若即若離,彼呼此應,各抒己見。王安石的 《明妃曲》為樂府體,它以頌美昭君對家鄉故上的愛戀為主旨,而以諷刺漢元帝的和親政策作襯托; 歐陽修這首 《再和明妃曲》亦為樂府體,它則以諷刺漢元帝的和親政策為主旨,而以昭君不幸的命運作襯托。兩者參照對讀,我們不難發現,為能爭勝原作,歐陽修此一和詩是經過精心構思的。
詩的前八句略敘昭君事跡,卻以“雖能殺畫工,于事竟何益”二句一頓,將議論融入敘事之中,譴責了漢元帝枉殺畫工的殘暴行為,從而引起下文。接著,詩人便用反詰的語氣把諷刺的鋒芒指向元帝的和親政策:“耳目所及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意謂元帝對近在身邊的昭君容貌之美丑都不能了解,又怎么能夠運籌帷幄以制服萬里之外的匈奴呢?這兩句語挾風霜,筆力千鈞,與王安石原詩中的“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二句可說是旗鼓相當、工力悉敵,所以它們都成了歷來傳誦的名句。
詩人行筆至此,思潮澎湃,似乎尚不能滿足于反詰語氣,于是進而直斥元帝和親政策之拙劣,致陷昭君于不幸的境地。但為了擴充詩的容量,使全詩取得一波三折的藝術效果,詩人卻并不一味斥責下去,而是立刻轉換筆調,以“明妃去時淚”四句的形象描繪來渲染悲劇氣氛,暗示昭君辭別漢宮時的內心苦痛。這四句意境生動,耐人尋味,與王安石原詩“明妃初出漢宮時”四句又可說是異曲而同工。
結尾二句總束全詩:“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春風當自嗟!”這里,詩人思接千載,一唱三嘆,表面上以慰藉的口吻要昭君不必怨天尤人,只好自嘆紅顏薄命,實則感慨萬端,表現了對昭君不幸遭遇的無限同情,這和王安石原詩篇末設為昭君家人對昭君的慰藉之辭一樣,也是彼此呼應的。
在創作這首和詩以前,歐陽修已不止一次地向北宋朝廷薦舉過王安石才可大用,而他自己則因有志于改革弊政在仕途上屢遭挫折。積貧積弱的國勢,因循茍且的政治局面,遼和西夏的嚴重威脅,使他的內心一直不得平靜。這首《再和明妃曲》 自是這種心情的一種曲折的反映。
偉大作家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六十四回中曾借薛寶釵之口發表過這樣的評論:“做詩不論何題,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后來王荊公復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 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里安能制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命意新穎,別開生面,不與人同,卻能委婉含蓄地表達出自己的憂國之心,足以引起讀者的共鳴而爭勝王安石的原作,這或者就是歐陽修為這首《再和明妃曲》 自得自豪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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