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中帶汗入山中, 霜滿風篁雪滿松。
只是山寒清到骨,也無霜雪也無風。
初疑夜雨忽朝晴,乃是山泉終夜鳴。
流到溪前無半語,在山做得許多聲。
靈鷲禪寺即杭州靈隱寺,寺前有飛來峰,又名靈鷲峰。這兩首詩所吟詠的,雖是禪寺景物,而其旨趣卻不在禪院。第一首是寫暑天入山的清涼感受,從赤甲炎云的都市進入幽清深遠的山中,詩人立即感到暑熱消盡,似乎進入了一個遍地霜雪的世界,以至覺得那為習習涼風拂掃的松竹之上都透著霜雪那種刺骨的涼意,第二首則寫夜宿禪寺之中,聽到寺外有響聲徹夜不息,他疑心外面正下著雨。到早晨出門一看,卻是個大晴天,這才悟出夜晚所聽到的,原來不是雨聲,而是山泉因受到巖石阻塞時發出的種種喧囂。詩人不由嗔怪起這些泉水來,說他們在山中如此喧鬧,終夜不止,而一旦流到山下,注入溪中,水面變得寬闊了,便平緩了下來,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
這兩首小詩粗看去是極其明白淺近的,但細細品味,便覺內中別有情趣與深意。楊萬里論詩,也追求一種“味外之味”,“旨外之旨”。這表現在對自然物象的捕捉上,便是不執著于把握事物的外在形態,而是將視角的切入點置于物外,著力捕捉事物瞬息萬變中顯示的那種轉眼即逝的美感與奇趣,尋求形成這些特征的自然造化的力量,“他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親的母子的骨肉關系,要恢復耳目觀感的天真狀態”(錢鐘書《宋詩選注》),這種觀照與思維方法,正是他受禪學啟發的結果。為此,他在捕捉客觀物象時,便“如攝影之快鏡,兔起鶻落,鳶飛魚躍,稍縱即逝而及其未逝,轉瞬即改而當其未改,眼明手捷,蹤矢躡風”(錢鐘書《談藝錄》)。這第一首詩就體現了這種特點。詩人所捕捉并予以突出表現的,是帶著滿身燥熱突然進入山中時,那種瞬息間的感受。以其熱得太厲害,所以一覺出山中清涼時竟先會產生一種錯覺,以至覺得進入了一個鋪滿霜雪的天地里。但當他漸漸地適應了這種環境時,他才又進一步省悟:“只是山寒清到骨,也無霜雪也無風。”這種轉瞬即逝的不斷變化著的體驗,詩人將它捕捉出來,熔裁入詩中,使這首小詩顯示出一種天然的美感與情趣。
相比較而言,第二首的含意要深一些。詩人將“味外之味”、“旨外之旨”表現為一種政治觀點的深情寄托,借寫景來對政治現象進行含而不露的批評。面對統治者給愛國志士們所施加的種種迫害,許多士大夫一改入仕之前勇于批評時政的態度,明哲保身,噤若寒蟬。詩人對此十分不滿,因而借詠寺外山泉寄寓自己對時局的感慨,語帶雙關地批評這些人貪戀祿位、渾渾噩噩、置民族危亡而不顧的處世態度。這種婉而多諷的筆法,楊萬里得之于《詩經》,從另一個角度體現了他對“味外之味”的審美追求。
這兩首詩結構也頗具匠心,層次曲折、變化無窮。首句一折,次句為第二折,第三句則推前一步,極類似禪家說禪,要緊處設一關捩,然后再折轉,揭出全詩旨意。正如陳衍所說:“他人詩,只一折,不過一曲折而已;誠齋則至少兩曲折。他人一折向左,再折又向左;誠齋則一折向左,再折向左,三折總而向右矣”(《陳石遺先生談藝錄》)。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將極簡單的事物寫得那樣新奇有趣,活潑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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