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閏章《黃山游記》原文與賞析
施閏章
江以南諸山,黃山為冠。其高四千仞,所謂天目之頂僅及其趾者也。舊名黟山,說者謂黃帝鼎在焉,故稱今名。士子八月八日,施子至自宛陵,憩硃砂峰甚奇。雨止,自湯寺觀羅文恭所題壁,遂過慈光寺,揖老人峰。日暮,登中峰絕頂,度棧緣梯,如自井中出,是為文殊院。夜得好月。旦登蓮花峰,將及頂三丈許,附壁以腹行,踞巔坐良久。西數(shù)里,穿鰲洞,宿煉丹臺(tái)指月庵,會(huì)霧雨寒甚。十五日霽,躡飛來峰、獅子林,至西海門; 遂歷始信峰、石筍矼縱觀。日將夕,從光明頂上看月,大醉作歌。旦將北徑云谷,以芫塞返湯口,取道折入觀九龍?zhí)叮蘩徲鄯逑戮帷C魅粘鰷谶€。
客問游記,予曰無記。黃山不易游,游不易記也。子厚居柳州,一丘一壑,寓目周賞。它名山以峰計(jì)者數(shù)十, 其巉奇間出, 率得二三。 黃山奇峰不翅三十有六,拔石萬仞,離立刺空,若攢笏植圭,分一峰足名一岳矣。又聚數(shù)十峰為一峰,石罅銜松,蟠屈怪偉,人百其目,不給覽矣。又云霧窟宅,陰霽頃異,陰則白日混茫,客或至逾旬不辨一峰,失意去,故所見人人殊。余幸得數(shù)日清霽,登文殊院,左右顧天都、蓮花,屏立骨見,其余萬峰皆莫敢輩行。自此徑西北,傾曲作蟻旋出花萼中,平視天都,若幾案間物。遠(yuǎn)見九華、廬岳者,蓮花峰也。斷石若峽,橫松引臂,下視散花塢,丹黃繡錯(cuò)者,始信峰也。前臨邃壑,塔涌墻立,人鬼鳥獸器物狀以千數(shù)者,煉丹臺(tái)、海門也。萬劍林立,間若三數(shù)人偶語行且立者,聚擎羽蓋,累累惝怳者,石筍矼也。突若廣顙冠前后海者,光明頂也。頂以東曰前海,西曰后海,以云氣布濩,群峰出沒如島嶼在海也。久雨新晴,云歸壑岫,層累萬疊,是為鋪海,可猝遇不可必也。適我愿者,中秋月夕,正踞光明頂,倚天嘯呼,月在眉際,獨(dú)未及見鋪海。然風(fēng)起云飛,籠山堙谷,一瞬百變,差得其概焉。若夫山光嵐氣,激射虹霞,照耀冰雪,詭形殊采,千態(tài)萬狀,雖使酈生撰注,謝客游詠,安能含毫抽思、縷析其什一哉!
客曰:“黃山大且奇矣,然太險(xiǎn)仄,如足繭何?”余笑曰:“蓬萊限弱水矣,西華千尺峽,非垂繘不得上。今黃山,天帝所都,群仙攸處,蛇虎不穴,不靳人攀躋。自太古以來億萬年,至僧普門開徑,山始通人,吾儕蓋幸而覯焉,觀其要眇。子乃欲溷以車馬作耳目近玩耶?”客口呿,無以對(duì)。再浴湯泉而出,栩栩然若御風(fēng)矣。
是游也,始以山記慫恿者程子非二,從余者洪子美周、許子雪懷。而江子允凝,數(shù)于梯徑絕處躡險(xiǎn)先登,余恃以無恐,蓋稱黃山導(dǎo)師焉。
本篇游記大得漢賦之遺風(fēng),以賓主對(duì)答,繼明徐霞客《游黃山后記》之后,再次描繪出黃山的雄秀之貌,使人領(lǐng)略到“五岳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的況味。
文章開篇即點(diǎn)題、解題,所載黃山名稱的由來實(shí)與別家不同,然后略述8月 8日至15日初游黃山的過程,發(fā)出“黃山不易游”的先聲。緊接著,“客問游記,予曰無記”,然而非不能記,實(shí)“不易記”也。
不易記者一,“黃山奇峰不翅三十有六,拔石萬仞,離主刺空,若攢笏植圭,分一峰足名一岳矣。”這就是說,不易記是因?yàn)閯倬斑啵洸粍儆洝S梦闹械脑拋碚f,即“人百其目,不給覽矣。”不易記者二,“又云霧窟宅,陰霽頃異,陰則白日混茫,客或至逾旬不辨一峰,失意去”,這就是說,不易記是因?yàn)樗蚕㈤g的變化太大,難見真容。用文中的話來說,即以“故所見人人殊。”但是,這“不易記”其實(shí)是作者的蓄勢(shì)之筆。君不見,下文歷數(shù)蓮花峰、始信峰、煉丹臺(tái)、海門、石筍矼、光明頂?shù)人芤娭畡倬埃髡呤褂玫恼Z言形式是一種倒裝的鋪排句式,一氣呵成,如數(shù)家珍,既印證了黃山勝景“人百其目,不給覽矣”,又巧妙、緊湊地交待了游覽黃山的重要景點(diǎn)。但作者絕無意于作一般的導(dǎo)游和平常的介紹。前文既說“故所見人人殊”,那么圍繞一個(gè)“殊”字,作者在光明頂上做了令人信服的描述:
“頂以東曰前海,西曰后海,以云氣布濩,群峰出沒如島嶼在海也。”這還不奇,奇就奇在“久雨新晴,云歸壑岫,層景萬疊,是為鋪海,可猝遇不可必也。”然后,在作者的筆下,展現(xiàn)出黃山“鋪海”奇觀:
“適我愿者,中秋月夕,正踞光明頂,倚天嘯呼,月在眉際,獨(dú)未及見鋪海。然風(fēng)起云飛,籠山堙谷,一瞬百變,差得其概焉。”
作者見到“鋪海”了嗎? 可以說既見到又沒有見到。正是這“差得其概焉”,才是作者的絕妙之筆。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談繪事時(shí)云:“繪雪者不能繪其清,繪月者不能繪其明,繪花者不能繪其馨,繪泉者不能繪其聲,繪人者不能繪其情: 然則言語文字固不足以盡道也。”(《鶴林玉露》涵芬樓據(jù)日本覆明萬歷刻十八卷本) 而這“言語文字固不足以盡道”,實(shí)與“差得其概”相吻合。正是這“差得其概焉”才使黃山勝景避免因毛發(fā)畢現(xiàn)而索然無味,才使這出神入化的“鋪海”勝景,給人們?cè)谝饽钌狭粝聫V為馳騁的余地。下文“若夫山光嵐氣,激射虹霞,照耀冰雪,詭形殊采,千態(tài)萬狀,雖使酈生撰注,謝客游詠,安能含毫抽思、縷析其什一哉!”正是在“差得其概”的情境中讓意念廣為馳騁的結(jié)果。這種虛虛實(shí)實(shí)、以虛墊實(shí)、由實(shí)而虛的大家手法,既得自黃山勝景的自然啟動(dòng),又是作者身臨其境所得靈感的現(xiàn)場發(fā)揮。行文的風(fēng)格和黃山的氣魄渾然一體,能不令人擊節(jié)贊嘆?!
作者施閏章 (1618-1683),清初詩人,順治進(jìn)士,康熙時(shí)舉博學(xué)鴻詞,官至侍讀,詩與山東萊陽人宋琬齊名,號(hào)“南施北宋”。誠如作者所言,“江以南諸山,黃山為冠”,因此歷來游黃山者眾,記黃山者多。作者仍以客問“黃山大且奇矣,然太險(xiǎn)仄,如足繭何?”接著以“子乃欲溷以車馬作耳目近玩耶?”的反問,道出了游黃山者的共通感受: 于險(xiǎn)仄處勇于攀登者,才能汲獲游黃山的真趣。此間不但意味深長,且回扣上文“不易游”三字,這就使整個(gè)文章在“不易游”、“不易記”中誘發(fā)讀者在艱難跋涉中探奇覽勝的興味,也使文章行文嚴(yán)謹(jǐn),構(gòu)思不落俗套,可見有清一代名詩人筆力的老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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