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云海記》原文與賞析
佚名
云莫非海,而莫奇于黃山,故惟黃山稱海。夫云,山川所出,噓吸成雨者也。其去地也,近之尋丈,遠之數十百里,又遠之千里而止。天之蒼蒼,不知其幾千萬里也,云安從至焉? 則凡云所不至之處,從其背以視下,皆海也。特元人焉身立云上,故無從見之。
高莫如山,山之高莫如黃山。身踞黃山之巔,云斯下矣。云在下,一白萬頃,往來震蕩之勢,不謂之海,得乎? 或謂泰山云觸石而出,膚寸而合,山非不高,身非不立云上,曾未聞之曰岱海。曰: 泰山體端而凝,黃山骨秀而散。端而凝,故崇隆獨尊,云雖浩瀚,無巒岫以郁其奇勢,可成海而不能成。且岱自有海,不必藉云以為海也。秀而散,故挺千百仞削成之峰,分峙歙、宣兩郡。云之生也,遠近諸山之云,彌漫匼匝,滃然來會,諸峰以次漸泯,不為所泯者,獨天都、蓮花、煉丹三峰,勢極震撼,時三峰岌岌,人亦恐其不能自存。然云之力終不能與峰齊,聚而出,旅而歸,常往來腰膂間,讓峰椒出云上,而不復爭也。于是隨風鼓蕩,上下劃然中分,其上天宇曠然,蔚藍一色;其下兜羅綿中,日光穿漏,峰態憑之,乍吐乍吞,紺絲縹碧,作千萬種暈,作千萬種光。是故山以外則一望茫然,波平若鏡; 山以內則練帛千條,縈洄游曳于諸峰之隙。上參差而下平,如蓬萊島嶼,高峙天風海濤上,仙山樓閣,歷歷不掩也; 如芙蓉萬朵,叢生湖光瀲滟中,因風搖漾不定也。又云所至必挾風而行,松之在山以億萬計,風過,合萬山松葉,相與怒號乎云中,而澎濞之聲益宏。至若皓魄高懸,煙靄浮空,雪浪銀濤,溔淼無窮,斯又可稱月海矣。
聞老于山居者言:“云實有家,從某山出者,必從某山入。炎天風雨云龍出沒時,歷驗之不爽。”蓋遠近諸山之云,似無以為黃山之云輔,而實輔之。其出其歸,悉聽命于黃山之云,而云在黃山者,以石為家。黃山石肅清駿厲,霾翳不能久留,故萬疊滄波,方拍浮于天地,忽然解馭,如鳧驚兔逝。峰青松翠,纖悉刻露。向者氤氳之氣,窅不知其所之矣。又聞昔有客方坐山窗,研墨苦吟,云忽入幾席間,盡卷墨瀋以去,硯盡如拭。予友閔麟嗣言: 黃山之云,時有干濕之異,云濕則衣囊盡濡,書卷如經霜露,干則反是。則誠非他山云所得而概論也已。
云海,浪翻潮涌,充塞寰宇,瞬息萬變,是黃山一大奇觀,因而黃山又有“黃海”的別名。明人潘之恒曾大為感嘆:“誰信天地間,竟有山頭海!”特將所修山志定名為《黃海》。
黃山山高谷深,雨量充沛,林木茂盛,日照時間短,水分不易蒸發,因而濕度大,水氣多,在低溫高壓影響下,低層水氣容易結成云霧,形成似海非海、非海似海的云海。無名氏的《云海記》把黃山云海形成的原因及其壯觀奇麗的景象,作了淋漓酣暢的描繪。
“云莫非海,而莫奇于黃山,故惟黃山稱海。”開篇三句點明黃山云海奇特無雙,所以只有黃山云才有云海的稱謂。接著,作者闡明一般云海的來由: 云所占據的空間有限,只能升到天空的一定高度,而天穹蒼茫無際,于是,從云的上空下看,便可望見云海。繼而,作者又闡明黃山云海形成的兩個原因: 一是山高,“山之高莫如黃山”,故身踞其巔,云在身下,自然就可看到“一白萬頃”、“往來震蕩”的云海景象; 二是峰巒分散,幅員廣大。為了說明這一點,作者以泰山與黃山作比較:“泰山體端而凝,黃山骨秀而散”,泰山端莊而集中,山高而孑然獨立,云雖浩瀚,卻無眾多峰巒壯大其勢,故不能形成云海。黃山峰巒峭拔并“分峙歙、宣兩郡”,遠近諸山的白云,彌漫環繞,蒸騰奔涌,于是會合成浩渺的云海,群峰逐漸沉入海底,天都、蓮花、煉丹三峰,雖也岌岌可危,大有被云海淹沒的趨勢,但云升騰的高度終不及它們的高度,因而于三峰之巔便可俯視云海。
此文最精彩的部分是對云海壯美景象的描繪。作者多側面、多層次地描寫了云海的美感形象。首先,描寫云海上下兩種截然不同的景觀: 云霧“隨風鼓蕩,上下劃然中分; 其上天宇曠然,蔚藍一色; 其下兜羅綿中,日光穿漏,峰態憑之,乍吐乍吞,紺絲縹碧,作千萬種暈,作千萬種光?!鄙厦媸菬o邊無際的澄明而寧靜的蔚藍色天宇; 下面是五彩繽紛,變化多端的云海。那云海,好似一團團被網羅的絲綿,日光從其淡薄處和縫隙穿過,篩成一道道光束。那忽吐忽吞、升沉飛飄的流云象一支神奇的畫筆在描繪著、改變著峰巒的形態,而流云也不停地在變幻著自身的形態,有時卷作一團在滾轉,有時扯成薄紗、拉成細線,蒙掛于青黛色的峰表,在日光的映照下,呈現出透著微紅的青黛色的云絲,以及青白色、碧綠色的云片,更有那千萬種奪目的光環和光芒,真是流光溢彩,絢麗非凡。其次,描繪山外、山內的不同景象:“山以外則一望茫然,波平若鏡; 山以內則練帛千條,縈洄游曳于諸峰之隙。”山以內的奇景是由峰巒造成。黃山諸峰全是積石,有如削成。那千條練帛無疑是被劍壁鍔鋒切割而成; 而秀峰疊峙、危崖突兀、幽壑交錯的山體構造,又給千條練帛提供了隨心飄游、恣意繚繞的理想空間。作者在飽覽山內外的風光之后,又把審美視線聚于云海海面上下。對其下,只用一“平”字帶過; 對其上,則生動地描繪其“參差”之狀: 好象高峙于天風海濤之上的蓬萊仙島,仙山樓閣,歷歷在目; 又象叢生于瀲滟湖光中的萬朵芙蓉,迎風綻開,搖漾不定。在描寫云海壯麗詭奇的視覺形象之后,作者又掉轉筆頭,描寫云海驚心動魄的聽覺形象。山風挾帶著云霧在山谷中馳驅,并吹動著萬山億萬株松葉,于是,松濤澎湃,像大海一樣地咆哮。作者寫盡云海白晝的種種奇觀,又來贊美月下云海別具一格的美景:“皓魄高懸,煙靄浮空,雪浪銀濤,溔淼無窮。”比起白晝云海,月海不僅有著更為明麗、皎潔的背景,又有幾分朦朧美和深邃美,而且,愈是朦朧,愈覺深邃; 愈是深邃,愈覺朦朧。
富于變化是黃山景觀的一個顯著特點,四季景色各異,朝夕風光有別,而變化最劇的無疑是云海。明末楊補在游記中寫道:“他山以‘形’勝,觀可窮; 黃山以‘變’勝,云霧有無,一瞬萬變,觀不可窮?!庇捎谌悍邋e列,深壑縱橫,地形過于復雜,氣流在山巒間穿行時頻頻受到阻礙,形成環流谷風,在峽谷中騰上跌下,回環鼓蕩,而云霧隨風飄飛,時而升騰,時而墜落,時而滾轉,時而舒展,構成滾滾滔滔、千變萬化的云海大觀。本文專記云海,作者以飛舞的筆姿描繪云海的變化,以致通篇云濤翻騰,處處飛云舒卷,字里行間,浪濺潮涌,而在最后一段,作者更以酣暢的筆墨,集中而突出地描寫云海波譎云詭的變幻,而且描寫得極有層次。先寫老于山居者的經驗之談:“云實有家,從某山出者,必從某山入。”這是對上文寫云“聚而出,旅而歸”作進一步的補充,是用擬人化手法寫白云離家與歸家的旅游始末。繼而寫黃山之云與遠近諸山之云,相輔相成,匯合成蒼茫云海,而他山之云皆輔助并聽命于黃山之云。滴水難為滄溟,片云不成云海,唯有廣聚博蓄,才能形成汪洋之勢。這里,作者不僅寫出黃山之云能夠成海的原因,還寫出黃山之云與遠近諸山之云的主從關系,黃山之云好似主帥,統率著有如千軍萬馬的諸山之云,興兵布陣,凌厲沖殺,攪得天翻地覆。之后,文章又點明,黃山云以石為家,而黃山石“肅清駿厲”,使云沒有立足安身、纏綿留連之處,故不能久留,“萬疊滄波,方拍浮于天地,忽然解馭,如鳧驚兔逝,峰青松翠,纖悉刻露,向者氤氳之氣,窅不知其所之矣?!薄胺健薄ⅰ昂觥?、“驚”、“逝”諸字,極寫飛云停留之短暫,變化之迅疾,于轉瞬之間,飛向遠方,渺然不知去向。這是寫黃山云聚散和有無的變化,聚得快,散得更快,聚時充天塞地,散后纖毫不存。作者又通過“昔有客方坐山窗,研墨苦吟,云忽入幾席間,盡卷墨瀋以去,硯盡如拭”的傳說,寫出飛云神出鬼沒,行蹤莫測,入室取物,大顯神靈,仿佛云中真有飛龍在,顯得詭秘而神奇,這可謂黃山云變化之最了。最后,作者又據友人之言,指出黃山云有“干濕之異”,云濕如霜露,如微雨,可以濕衣囊、潤書卷; 云干,當該如清風,如春日了。這是黃山云濕度的變化,是為平常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當視為黃山云海的又一奇觀。本文以奇句(“云莫非海,而莫奇于黃山”) 開篇,又以奇事煞尾,文中寫盡云海景觀之奇,真可謂奇景生奇文,奇文寫奇景。
本文用豪放雄健、跌宕流動的筆法,描繪出蒸騰噴涌、渾渾灝灝、澎湃有聲,變化莫測的云海大觀,表現出一種“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的宏偉風格,給人以渾淪雄偉、心懷浩蕩的藝術感受。本文在寫法上還充分體現了藝術辯證法,把動與靜、有與無、大與小有機地結合起來。不僅寧靜的天宇與動蕩的云海構成靜與動的鮮明對比,即使云海本身,也有靜與動的不同態勢。山以外“一望茫然,波平若鏡”; 山以內“練帛千條,縈洄游曳于諸峰之隙”。風平浪靜之際,白云茫茫,一鋪萬頃; 轉瞬之間,卻波起浪涌,驚濤拍岸。此外,云聚時,充天塞地; 云收后,纖毫不存,這是有與無的對立。云海形成時,“萬疊滄波”,“拍浮于天地”; 云海消失后,“峰青松翠,纖悉刻露”。這又是把渾然之象與纖芥之微結合起來。動與靜、有與無、大與小相互對立而又和諧地融為一體,創造出變幻多端、氣象萬千的人間仙境,使讀者獲得豐富的審美享受。
上一篇:袁宏道《云峰寺至天池寺記》原文與賞析
下一篇:歐陽修《伊川獨游》原文與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