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絡緯聲轉急,田車寒不運。
兒時手種柳,上與云雨近。
舍旁舊傭保,少換老欲盡。
宰木郁蒼蒼,田園變畦畛。
招延屈父黨,勞問走婚親。
歸來翻作客,顧影良自哂。
一生萍托水,萬事雪侵鬢。
夜闌風隕霜,干葉落成陣。
燈花何故喜?大是報書信。
親年當喜懼,兒齒欲毀齔。
系船三百里,去夢無一寸。
元豐六年(1083)十二月,黃庭堅由吉州太和縣(今江西泰和)調任德州德平鎮(今山東商和縣境)的監鎮官。他前往德平赴任時,順路回家探親,在家中寫了這首詩。詩寫途經家鄉的見聞和感受,抒發了游子回鄉的復雜心情。
一、二句寫節候。“絡緯”,蟋蟀; “田車”,水車。二句通過寫蟋蟀鳴聲急促,水車停止運轉,表明回家已是十二月的冬天。“兒時”兩句,寫歲月流逝之速和離家時間之久。“上與云雨近”是夸張的寫法,兒時手種的弱柳,如今已高聳入云。它喚起詩人對童年生活的美好回憶,也暗隱著年華不留、人生易老的惋惜心情。“舍旁”兩句寫新老交替,人事變遷。“舍旁”,左鄰右舍; “傭保”,雇工。四鄰舊時的雇工,年輕的代替了年老的,年老的已經所剩無幾。“宰木”,墳上的樹木。“畦畛”,田間的界道。墳上的樹木郁郁蒼蒼,昔日的田園變成畦畛。這兩句表明,詩人離家之后,故鄉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不少鄉人已經離開人世。以上六句,從三個不同的側面,層次分明地寫出離家后故鄉的種種變化,充滿了人世滄桑,不勝今昔之感。九、十兩句寫親友存問。“招延”,邀請; “父黨”,父系親屬; “勞問”,慰問; “婚親”,有婚姻關系的親戚。這兩句說,自己讓宗族邀去作客,是讓他們受了委屈;為了慰問久客歸來的自己,使親友們奔走勞累。“歸來”四句,緊承“招延”兩句詩意而發喟嘆。自己回到家鄉,倒反而象是他鄉來的客人,看到自己的身影,真有點覺得可笑,心里很不是滋味。十多年的仕宦生涯,行蹤飄忽不定,恰如水上浮萍,而紛亂復雜的世事,更使自己熬白了兩鬢青絲。此時的詩人正當三十八歲的盛年,但他已預感到仕途的險惡,不禁發出了深沉的慨嘆。“夜闌”,夜深; “隕霜”,降霜。夜深風寒,霜降葉落,自然界的景象與“雪侵鬢”相映襯,“寓情于景而情愈深”,更加耐人尋味。“燈花”二句,寫回家后的喜悅心情。一句向燈花發問,一句代燈花回答。這里不說“何故結”而說“何故喜”,是將燈花擬人化,說明燈花也為詩人的歸來而欣喜。“親年”兩句,意思是說,父母衰老,已屆喜懼之年,兒女尚幼,正值換牙之時。《論語·里仁》: “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毀齔”,兒童換牙。這兩句,表達了詩人對父母、子女的真摯關切,雖然用典,但并無晦澀難懂之處。最后兩句,設想離家之后,夢魂仍將留在家里。“三百里”非實指,形容離家之遠。意謂如果泊船處距家有三百里之遙,自己的夢魂連一寸遠也不會離開。言外之意是,自己不管走到哪里,心思都是想著家里的。以“三百里”之遠和“一寸”之近相映襯,既形象鮮明,又對比強烈。
全詩寫了八層意思,各層意思之間,看似不相聯屬,很象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鏡頭一下子轉換,場面上立即改變,但其中并非沒有內在的聯系,因為詩中所寫不外乎是回鄉游子的見聞和感受,它就象一根紅線把各段的內容貫穿了起來。方東樹說: “山谷之妙,起無端,接無端,大筆如椽,轉折如龍虎,掃棄一切,獨提精要之語。每每承接處,中亙萬里,不相聯屬,非尋常意計所及。”(《昭昧詹言》)這首詩,很能體現這個特點。其次,詩中遣詞造句,顯得生新瘦硬,別有韻味。例如“田車寒不運”一句,“寒”是極平常的字,但這里的“寒”并非寒冷而是“閑著”的意思,這樣用“寒”,詩詞中極為少見,因而給人以生僻新警之感。此外,在用典方面,也別具匠心。例如,“宰木郁蒼蒼”一句,“宰木”出自《公羊傳·僖公二十三年》“宰上之木拱矣”,“郁蒼蒼”用曹植《贈白馬王彪》詩“山樹郁蒼蒼”,詩人熔兩典于一爐,“能令事如己出,天然渾厚”,又能將事化為己有,“若胸臆語”,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字字矜煉,佳處如食甘欖,味美于回。(高步瀛《唐宋詩舉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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