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頃風濤不記蘇,雪晴江上麥千車。但令人飽我愁無。 翠袖倚風縈柳絮,絳唇得酒爛櫻珠。樽前呵手鑷霜須。
詞前作者有小序云:“十二月二日,雨后微雪,太守徐君猷攜酒見過,坐上作《浣溪沙》三首。明日酒醒,雪大作,又作二首。時元豐五年也。”據此可知作者于元豐五年(1082)十二月二日和三日先后作了五首《浣溪沙》。此篇為三日“又作二首”中的第二首。
這是一篇在詞史上值得十分重視的作品。在此之前的文人詞作中,還未發現過用詞這種藝術形式來表達關心人民疾苦的。蘇軾本來一貫比較關心和同情人民的疾苦,對北宋王朝“取之無術,用之無度”的政策所造成的民窮役重的狀況極為不滿。他主張輕徭薄賦,認為民裕才能國富,食足而后兵強,反對以“國用不足”為由,而“求廣利之門”。基于這種思想,他反對新法言其于民不便,并因此屢遭排擠,終受陷害貶謫。他謫居黃州一年多后,因生活困難,躬耕東坡。墾辟之勞,使他進一步體會到“濕薪如桂米如珠”的民生疾苦,而寫下這首小詞。
詞的首句,南宋傅榦撰《注坡詞》引舊注云:“公有薄田在蘇,今歲為風濤蕩盡。”若據傅引舊注,則“萬頃風濤不記蘇”的“蘇”,當指蘇州,舊注中的“公”,當指蘇軾。全句意思應為:蘇軾未把在蘇州為風災蕩盡的田產記掛心上。但據現有資料,蘇軾被貶黃州時無田產在蘇州,只在熙寧七年(1074)曾于常州宜興置田產。舊注者于其時是否別有所據,不得而知。因此,不擬采傅引舊注作解。從詞前小序得知,蘇軾此詞乃徐君猷過訪的第二天酒醒之后見大雪紛飛時所作。聯系前一首寫的“半夜銀山上積蘇”與“濤江煙渚一時無”的景象來看,又知徐君猷離去的當天夜晚,即由白天的“微雪”轉為大雪。“萬頃風濤不記蘇”,當是“萬頃風濤蘇不記”,為押韻而將“蘇”字倒置。謂昨日醉中,風濤大作,醒來已不大記得了,只見江上雪晴,眼前一片銀裝世界。詞人立刻從雪兆豐年的聯想中,想象到麥千車的豐收景象,而為人民能夠飽食感到慶幸。(當然,若按傅引舊注作解,則表現詞人不計較個人的損失,只要人民能夠飽食也就心安了,似亦無不可。)下片回敘前一天徐君猷過訪時酒筵間的情景:歌伎的翠袖在柳絮般潔白、輕盈的雪花縈繞中搖曳,她那紅潤的嘴唇酒后更加鮮艷,就像熟透了的櫻桃;而詞人卻在酒筵歌席間,呵著發凍的手,鑷著已經變白了的胡須,思緒萬端。
在藝術上,這首詞的最大特點,是以樂景表憂思,以艷麗襯愁情。這種相反相成的藝術手法運用得非常巧妙、成功,完全符合生活的邏輯。詞的上片描寫雪景和由之而聯想到的來年豐收的景象,以及因人民有希望獲得飽食而喜悅的心情,境界遼闊,節奏亦較輕快。不過,“但令”一詞所表達的僅僅是詞人一種美好的愿望,因而其間又不無一絲淡淡的哀愁。下片的“翠袖”、“白雪”相映成趣,“絳唇”、“櫻珠”艷上加艷。但是,這些艷麗的場景,卻和“樽前呵手鑷霜須”的愁苦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鮮艷的青春形象,愈襯出詞人容顏的衰老。詞人攝取“呵手鑷霜須”這一富有典型特征的動作,極大地增強了藝術的形象性和含蓄性,深刻地揭示了抒情主人公在謫貶的特定環境中的內心世界。這一憂思的形象,很像以白雪縈繞翠袖和鮮艷的絳唇為背景的特寫鏡頭,對比強烈,含蘊豐富、深刻。
從藝術感受來看,上片比較明快,下片更顯得深婉,而上片的情思抒發,似乎在為下片的無聲形象作提示。這樣,上下兩片的重點,就很自然地都落在最末的無聲形象上,從而展示出詞人因濟民無術,處于身不由己的境地,容顏日衰,而又不甘心的復雜感情。它們彼此呼應,互為表里,而全詞也就靠這種內在的思緒脈絡和諧地統一起來,表現了詞人一個晝夜的活動和心境。
遣詞、用字的準確、鮮明、形象、自然,也是這首詞在藝術上的成功之處。如“不記”二字,看來無足輕重,但它卻切詞序“酒醒”而表現了醉中的蒙眬。“但令”一詞,確切地表達了由實景引起的聯想中產生的美好愿望。“倚”、“縈”兩字的運用,境界全出。“爛櫻珠”,著一“爛”字,活畫出酒后朱唇的紅潤欲滴。而“鑷”字一出,多少情思,都表現在這一無聲的動作中了。
正是上述的藝術特點,使這首詞的境界鮮明,形象突出,情思深婉,收到了言已盡而意不盡的藝術效果,成為詞中的妙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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