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臨流班坐,顧瞻南阜,愛曾城之獨秀,乃作斜川詩,至今使人想見其處。元豐壬戌之春,余躬耕于東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嘆,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長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昨夜東坡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 雪堂西畔暗泉鳴,北山傾,小溪橫。南望亭丘,孤秀聳曾城。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馀齡。
宋神宗元豐三年(1080),蘇軾四十五歲,因“烏臺詩案”得罪謫黃州(今湖北黃岡)。次年春夏之際,蘇軾生計困難,在老友馬正卿幫助下向州郡求得黃州東門外東坡故營地數(shù)十畝,開墾耕種,以補食用之不足。蘇軾因此自號東坡居士。這年冬天,黃州大雪盈尺,十二月二日微雪,至二十五日大雪始晴。下雪期間,蘇軾在東坡營造了房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為,因繪雪于四壁之間,無容隙也。起居偃仰,環(huán)顧睥睨,無非雪者”(《東坡志林》卷四)。元豐五年初春,蘇軾躬耕于東坡,居住于雪堂,感到滿意自適,有似晉代詩人陶淵明田園生活一般。陶淵明《游斜川》詩序云:“辛酉正月五日,天氣澄和,風物閑美。與二三鄰曲,同游斜川。臨長流,望曾城(“曾”同“層”。層城,神話傳說中昆侖山最高級,此指江西鄣山,在廬山北),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曾城傍無依接,獨秀中皋,遙想靈山,有愛嘉名。”蘇軾以為東坡雪堂初春的情景宛如淵明斜川之游,因有此作。
震動朝野的“烏臺詩案”是北宋中期黨爭的惡果,它是蘇軾仕宦以來所遭受到的空前嚴重的政治打擊,幾被置之死地。謫居黃州期間,他冷靜思索和探討了許多問題,政治態(tài)度與人生態(tài)度都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藝術上也開始追求平淡的趣味。晉代詩人陶淵明的歸隱生活,恬靜閑適的田園趣味,平淡樸質(zhì)的詩風,對于躬耕東坡的蘇軾變得親切起來。他這時認真地研讀陶淵明詩,并在詩詞中多次表現(xiàn)出對淵明的仰慕之意。在這首《江城子》詞中,蘇軾仿佛與淵明神交異代,產(chǎn)生了共鳴。詞充滿了強烈的主觀情緒,起筆甚為突兀,直以淵明就是自己的前生。他后來作的《和陶飲酒二十首》序云:“吾飲酒至少,常以把盞為樂,往往頹然坐睡。人見其醉,而吾中了然,蓋莫能名其為醉為醒也。”陶淵明好飲酒,自言:“余閑居寡歡,兼比夜已長,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盡,忽焉復醉。”(《飲酒二十首序》)蘇軾能理解淵明飲酒的心情,深知他在夢中或醉中實際上都是清醒的,這是他們的共同之處。“走遍人間,依舊卻躬耕”,充滿了辛酸的情感,這種情況又與淵明偶合,兩人的命運何其相似。淵明因不滿現(xiàn)實政治而歸田,蘇軾卻是以罪人的身份在貶所躬耕,這又是兩人的不同之處。但他以曠達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的逆境,以逆為順,因而“春雨足,烏鵲喜,報新晴”這些春天富于生氣的景物使他歡欣,感到適意。
詞的下片略敘東坡雪堂周圍的景觀。鳴泉、小溪、山亭、遠峰,日與耳目相接,正如其《雪堂問潘邠老》所說:“余之此堂,追其遠者近之,收其近者內(nèi)之,求之眉睫之間,是有八荒之趣。”僅以粗略的幾筆勾畫,表現(xiàn)出田園生活恬靜清幽的境界,“意適于游,情寓于望”(同上文),給人以超世遺物之感。作者接著以“都是斜川當日景”作一小結(jié),是因心慕淵明,向往其斜川當日之游,遂覺所見亦斜川當日之景,同時又引申出更深沉的感慨。陶淵明四十一歲棄官歸田,后來未再出仕,五十歲時作斜川之游。蘇軾這時已經(jīng)四十七歲,躬耕東坡,一切都好像淵明當日的境況,是否也會像淵明一樣就此以了余生呢?那時王安石已罷政數(shù)年,章惇、蔡確等后期變法派執(zhí)政,政治生活黑暗,蘇軾東山再起的希望很小,因而產(chǎn)生遲暮之感,有于此終焉之意。結(jié)句“吾老矣,寄馀齡”的沉重悲嘆,說明蘇軾不是自我麻木,盲目樂觀,而是對政局存在深深的憂慮,是“夢中了了”者。
這首詞似隨手寫出,未曾著意經(jīng)營,而詞人胸中自有成熟的構(gòu)想,故下筆從容不迫,不求工而自工。從縱的方面看:醉醒連淵明,淵明連躬耕,躬耕連東坡,東坡連及雪堂與周圍景物,景物連斜川,最后回應到陶淵明《游斜川》詩之“開歲倏五十,吾生行歸休”,迤邐寫來,環(huán)環(huán)相扣,總不離于本題。從橫的方面看:寫周圍景物,于所居之東坡則加細,說及一夜至曉的春雨、新晴;對西南諸景則只大略點出泉、溪、亭、丘,似零珠之散,合之則儼然是一幅東坡坐眺圖,總歸到“都是斜川當日景”之內(nèi),誠亦“至今使人想見其處”。以似斜川當日之景,引出對斜川當日之游的向往,對陶《游斜川》詩結(jié)尾所云“中觴縱遙懷,忘彼千載憂;且極今朝樂,明日非所求”,當亦冥契于心。蘇軾對付逆境有自己的特殊態(tài)度。他對生活有信心,善于從個人痛苦情緒中解脫出來,很快適應環(huán)境,將生活安排得很好,隨遇而安。從這首詞里也側(cè)面反映了他與險惡環(huán)境作斗爭的方式:躬耕東坡,自食其力,竊比淵明澹焉忘憂的風節(jié),而且對謫居生活感到適意,怡然自樂,令政敵們對他無可奈何。蘇軾有時難免有一點衰遲之感,卻也留心著局勢的變化,注意保存自己,不久神宗皇帝死后,哲宗即位,他又起復,積極從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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