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送陳令舉
緱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學癡牛 女。鳳簫聲斷月明中,舉手謝時人欲去。 客槎曾犯,銀河波浪,尚帶天風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
此詞調寄《鵲橋仙》,以七夕為題,是詠調名本意,為送別友人陳令舉而作,非必寫于七月七日。陳舜俞,字令舉,烏程(今浙江湖州市)人。熙寧中做過山陰知縣,因抵制青苗法,遭貶居家。熙寧七年(1074)秋九月,蘇軾同楊元素、陳令舉、張子野等曾到湖州拜訪知州李公擇,作有《菩薩蠻·席上和陳令舉》詞,本篇之作大約亦在此時,為分別時所寫。農歷七月七日夜稱為七夕,古代民間神話,每年七夕,牛郎織女渡天河相會。向來寫七夕題目的小詞,都不外描寫民間乞巧,或借以表達男女離恨。如張先《菩薩蠻·七夕》“雙針競引雙絲縷,家家盡道迎牛女”,即是寫前者;歐陽修《漁家傲·七夕》“新歡往恨知何限,天上佳期貪眷戀”,即是寫后者。蘇軾這首七夕詞不同,他用來贈別,在立意上一反舊調,別開新境。
詞寫七夕,用事須得合題,故一般離不開鵲橋歡會、兒女私情。此詞上片,也緊切七夕下筆,但用的卻是王子喬飄然仙去的故事。據劉向《列仙傳》載,周靈王太子王子喬,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被道士浮丘公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于山上見柏良,對他說:“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緱氏山顛。”至時,果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日而去。李白《感遇詩》和《鳳笙篇》,都寫此事。蘇軾此詞上片,借這則神話故事,稱頌一種超塵拔俗、不為柔情羈縻的飄逸曠放襟懷,以開解友人的離思別苦。發端三句,贊王子喬仙心超遠,縹渺云天,不學牛郎織女身陷情網,作繭自縛。一揚一抑,獨出機杼,頓成翻案之筆。緱山,在河南偃師縣。緱山仙子,指王子喬,因為他在緱山仙去,故云。“鳳簫”兩句,承“不學”句而來,牛女渡河,兩情繾綣,勢難割舍;仙子吹簫月下,舉手告別家人,飄然而去。前者由仙入凡,后者超凡歸仙,趨向相反,故贊以“不學癡牛 女”。李白《感遇》云:“吾愛王子晉,得道伊洛濱……舉手白日間,分明謝時人。”上片詞意,正與李白詩相近。
上片剪裁緱山仙子王子喬故事,泛詠七夕,隱隱為開解離愁作鋪墊。下片寫自己與友人的聚合與分離,仿佛前緣已定,事有必然。據東坡《記游松江》(《東坡志林》卷一)說:“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蘇軾于熙寧七年九月從杭州通判移任密州知州,與同時奉召還汴京的杭州知州楊元素同舟至湖州訪李公擇,陳令舉、張子野同行,并與劉孝叔會于湖州府園之碧瀾堂,稱為“六客之會”,席上張子野作《定風波令》,即“六客詞”,會后同泛舟游吳松江,至吳江垂虹亭暢飲高歌,“坐客歡甚,有醉倒者”。他們幾位友人曾如此歡聚,如今又將星散了。下片就是記述這段經歷。但作者不是徑直敘寫,仍借與天河牛女有關的故事來進行比況。張華《博物志》載一則故事說:天河與海相通,年年有浮槎定期往來,海濱一人懷探險奇志,便多帶干糧,乘槎浮去。經十余日,至一城郭,遇織布女和牽牛人,便問牽牛人,此是何處。牽牛人告訴他回去后問蜀人嚴君平便知。后來乘槎人還,問嚴君平。君平告以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算年月,正是乘槎人到天河之時。詞人借用這則優美的神話故事,比況他們曾沖破澄澈的銀浪泛舟而行。也許在明凈的月夜,滿天星斗映入波光,他們的航船,果真沖犯過牽牛宿呢!“槎”,即竹筏,“客槎”,一語雙關:明指天河的“浮槎”,暗喻他們所乘的客船。“尚帶天風海雨”,切合“浮槎”通海之說。與會者之一的楊元素,后來作詩寄東坡回憶此事,也說“仙舟游漾霅溪風”,見吳聿《觀林詩話》。煞拍兩句筆墨落到贈別。“相逢一醉是前緣”,寫六客之會,“風雨散、飄然何處”,“風雨”承上“天風海雨”,寫朋友分袂,各自西東。兩句,一寫聚,一寫散。“一醉是前緣”,含慰藉之意;“飄然何處”,有無限感慨。他們對于王安石新政,見解相同,臨別之時,自是其情難已。
蘇軾寫七夕,擺脫了兒女艷情的舊套,借以抒寫送別的友情,且用事上雖緊扣七夕,格調上卻能以飄逸超曠,取代纏綿悱惻之風。使人讀來,深感詞人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不特興會高騫,直覺有仙氣縹緲于筆端”(《左庵詞話》)。陸游在《跋東坡七夕詞后》說:“昔人作七夕詩,率不免有珠櫳綺疏惜別之意。惟東坡此篇,居然是星漢上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陸游的話,是此詞的千古定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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