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然臺作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這首詞作于熙寧九年(1076)暮春,在密州(今山東諸城縣)任上。作者于熙寧七年十一月至密州,“處之期年”,即八年底,動工修葺園北舊臺,并由其弟蘇轍命其名曰“超然”,這就是超然臺(據蘇軾《超然臺記》)。作者登超然臺,眺望滿城煙雨,觸動鄉思,寫下了這首詞。
這首詞為雙調,比原來的單調《望江南》增加了一疊。上片寫登臺時所見城中景象,包括三個層次。首先以春柳在春風中的姿態———“風細柳斜斜”,點明當時的季節特征:春已暮而未老。其次,以“試上”二句,直說登臨遠眺,而“半壕春水一城花”,在句中設對,以春水、春花,將眼前圖景鋪排開來。然后,以“煙雨暗千家”作結。三個層次先是由一個特寫鏡頭導入,再是大場面的鋪敘,最后,居高臨下,說煙雨籠罩著千家萬戶。于是,滿城風光,盡收眼底。這是上片,寫春景。下片寫情,乃觸景生情,與上片所寫之景,關系緊密?!昂澈?,酒醒卻咨嗟”,進一步將登臨的時間點明。寒食,在清明前二日,相傳為紀念介子推,從這一天起,禁火三天;寒食過后,重新點火,稱為“新火”。此處點明“寒食后”,揣其用意:一是說,寒食過后,可以另起“新火”,二是說,寒食過后,正是清明節,應當返鄉掃墓。但是,此時卻欲歸而歸不得:一是因為公務在身,二是因為想繼續進取,希望實現其“致君堯舜”的宏大志愿。此時,作者的思想處于極端矛盾的狀態之中。既由眼前之景觸動思歸之欲望,而這種欲望又不可能得到滿足,因此,他只好自我開解,進行一番自我安慰。“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休對”、“且將”,這是最好的解脫辦法,也是最切實的解脫辦法。這一辦法,雖十分勉強,無可奈何,但畢竟使思想上的矛盾暫時得到了解決。于是,“詩酒趁年華”,便進一步申明:必須超然物外,忘卻塵世間一切,而抓緊時機,借詩酒以自娛。“年華”,指好時光,與開頭所說“春未老”相應合。全詞所寫,緊緊圍繞著“超然”二字,至此,即進入了“超然”的最高境界。這一境界,便是蘇軾在密州時期心境與詞境的具體體現。當然,細心玩味,似也不盡如此。這首詞從“春未老”說起,既是針對時令,謂春風、春柳,春水、春花尚未老去,仍然充滿春意,生機蓬勃,同時也是針對自己老大無成而發的,所謂春未老而人空老,可見心里是不自在的。從這個意義上看,蘇東坡實際上并不真能“超然”。這種似是非是的境界,正是東坡精神世界的真實體現。
在作法上,作者按譜填詞,也頗為講究?!锻稀吩~,以單調為多,宋人喜作雙調,《全宋詞》中存詞一百五十多首(不包括殘篇)。宋人所作,成功例子并不多,而蘇軾此詞,卻堪稱典范。《望江南》詞,上下兩片居中兩個七字句,通常是對仗句。蘇軾這首詞,上片兩個七字句,上一句是散文句式,與下一句并不對,但下一句,“半壕春水一城花”,“半壕”對“一城”,“春水”對“(春)花”,卻很工整,同樣收到鋪排場景的藝術效果。下片兩個七字句,天設地造,不僅字面對得工,而且辭義也對得工。這組對句,道出了全詞的中心意思。兩組對句,一組寫景,一組抒情,兩相照應,兩相關聯。上一組對句,寫的是異鄉之景,下一組對句,抒的是故鄉之情;上下合在一起看,可知上片所寫之景乃由異鄉人眼中看出,而下片所抒之情則由眼前之景所觸發,景與情已經融為一體。令詞小調,作得如此天衣無縫,實在難得。可見,蘇軾并非豪放而不拘格律的詞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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