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巨源以八月十五日離海州,坐別于景疏樓上。既而與余會于潤州,至楚州乃別。余以十一月十五日至海州,與太守會于景疏樓上,作此詞以寄巨源。
長憶別時,景疏樓上,明月如水。美酒清歌,留連不住,月隨人千里。別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共誰同醉?卷珠簾、凄然顧影,共伊到明無寐。 今朝有客,來從濉上,能道使君深意。憑仗清淮,分明到海,中有相思淚。而今何在?西垣清禁,夜永露華侵被。此時看、回廊曉月,也應(yīng)暗記。
〔注〕 十一月:按傅藻《東坡紀(jì)年錄》記蘇軾熙寧七年十一月三日到密州任,不應(yīng)此月十五日仍在海州。“一”字疑誤衍。
孫洙字巨源,神宗熙寧七年(1074)八月,自知海州調(diào)汴京任修起居注、知制誥。時蘇軾自杭州赴密州知州任,與巨源相遇于潤州,同行至楚州分道。蘇軾至海州,作此詞以表懷念之情。一般表達(dá)念友思親的懷人之作,無論是直吐胸臆,還是借景映托,多是從作者一方落筆,而蘇軾此詞卻一反常格,從對方寫,通篇皆為設(shè)想之辭,有人有己,撲朔迷離,并“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引《四虛序》),寫法上很別致。
上片由設(shè)想巨源當(dāng)初離別海州時寫起,以月為抒情線索。首三句寫景疏樓上餞別時“明月如水”;“美酒”三句寫巨源起行后明月有情,“隨人千里”;下六句寫別來三度月圓,而旅途孤單,無人同醉,唯有明月相共,照影無眠。幾種不同情景,層深遞進(jìn)。但這都是出自詞人的想象,都是從對方在月下的心理感受上落筆,寫得極有層次,形象逼真,情景宛然。詞人這樣著力刻畫,是“化景物為情思”,“藉景物映托”,給讀者以若有其事之感,但表面上是映托巨源,實際上是寫詞人自己懷人之思。寫對方越深細(xì),越真切,越見情致,則映己之思念越強(qiáng)烈,越深沉,比正面直書更生動感人。
換頭另起一境,寫此時此刻己方的情景。過片三句點(diǎn)破引發(fā)詞人遙思之因,有客從濉上來,捎帶了巨源“深意”,遂使詞人更加癡情懷念。“憑仗”三句,又發(fā)奇想。淮河發(fā)源于河南,東經(jīng)安徽、江蘇入洪澤湖,其下游流經(jīng)淮陰、漣水入海。此時孫巨源在汴京,蘇軾在海州,友人淚灑清淮,東流到海,見出其念我之情深;自己看出淮水中有友人相思之淚,又說明懷友之意切。舉目所見,無不聯(lián)想到友情,而且也知道友人也必念到自己。淮水之淚,將對方之深意,己方之情思,外化為具體形象,設(shè)想精奇,抒情深透。“而今”以下六句,又翻進(jìn)一境,再寫意想中景象,回應(yīng)上片幾次點(diǎn)月,使全篇渾然圓妥,勾連一氣,意脈層深。“夜永”句設(shè)想巨源在西垣(中書省)任起居舍人宮中值宿時情景,長夜無眠,孤清寂寞,“此時看、回廊曉月”,當(dāng)起懷我之情,刻畫更為感人,有形象,有情思。詞人不說自己徹夜無眠,對月懷人,而說對方如此,仍是借人映己。最后“也應(yīng)暗記”,四字可謂神來之筆,這里有人有我,深細(xì)婉曲,既寫到了巨源的心理,又寫出了自己的深意,是提醒,也是確信巨源會“暗記”往日的情景,二人綿長情思,具見言外。實在是“一篇之妙在乎落句”,看似平平,其實回振全篇,含蓄空靈,宕出遠(yuǎn)神。
這首詞主意是懷人的,但詞中無一語道及,又無語不申此意;寫對方又以景物映托,運(yùn)實于虛,借人映己,使詞情更為深透、委婉,其突出特色正可用“心已神馳到彼,詩從對面飛來”(浦起龍《讀杜心解》)二語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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