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行送王玉門之大梁》言情贈友詩歌

有客有客髯而紫，左挾秦弓右吳矢。

自言家本關(guān)中豪，黃金散盡來江沚。

年來倦上仲宣樓，裹糧且訪侯嬴里。

腰間匕首徐夫人，河畔荒丘魏公子。

懸知吊古有深愁，慷慨登車不可止。

自從盜決黃河奔，大梁未有千家村。

烽火但增新戰(zhàn)壘，塵沙非復古夷門。

短衣聊向?qū)④娔唬L劍終酬國士恩。

落日驅(qū)車臨廣武，春風試馬出轘轅。

丈夫佩印乃恒事，安能郁郁老邱樊。

王郎顧我深嘆息，一見歡喜如舊識。

此行不但為封侯，人生貴在抒胸臆。

江上楊花白雪飛，梁園芳草青袍色。

盾鼻猶堪試彩毫，鶯聲聊為停珠勒。

醉后狂歌氣若云，軍中教戰(zhàn)容如墨。

春風拂地車斑斑，起看明月攬刀環(huán)。

平臺賓客久零落，至今汴水空潺湲。

憐予偃蹇風塵際，年來磐折凋朱顏。

已知苦被雕蟲誤，強弩欲挽不可關(guān)。

待爾他年分虎竹，相從射獵終南山。

全詩共四十句，可分為四段，每段十句。從開始到 “慷慨登車不可止”是第一段。

第一段開頭二句作者揮筆勾勒出了王玉門的威武形象： 兩頰長須，手執(zhí)利器。剽悍勇猛，英氣逼人?！坝锌陀锌汀钡闹貜童B用，于介紹的語氣中流露出對王玉門的欽慕之情，好像在說： 此客身手不凡，須刮目相看。三、四句換由王玉門自我表白。原來他出身于西秦關(guān)中的豪門之家，去家遠游，南下江南，黃金散盡，在所不惜，是一位志在四方的豪爽俠義之士?！白匝浴倍?，表明王玉門的高度自信。接著作者連用兩個典故，表明王玉門的志趣和向往。仲宣是三國時詩人王粲的字，曾在江南作 《登樓賦》，其中有“悲舊鄉(xiāng)之壅隔兮，涕橫墜而弗禁”等句，抒發(fā)了久留客地、難施才能的思鄉(xiāng)苦悶。后梁時高季興在江陵建造了仲宣樓，成為文人騷客憑吊抒懷的地方。侯嬴原是魏國大梁夷門的守門人，后知遇于魏公子，為其出謀獻策，竊符救趙，建立奇功。這里的 “倦上仲宣樓”是說王玉門胸襟開闊，不像王粲及那些士人們有那么多去國懷鄉(xiāng)，郁郁不舒的情懷?！扒以L侯嬴里”，一方面點明赴任之地，照應(yīng)詩題 “之大梁” ，另一方面也表明友人對侯嬴這位奇謀俠士的向往，洋溢著追慕古人，欲求功業(yè)的熱情?！把g” 以下四句作者輕筆一折，生出吊古傷懷的情緒來。王玉門要去的大梁以及中原地區(qū)，在戰(zhàn)國時期乃是刀光劍影，群雄逐鹿之地! 那里曾演出過一幕幕驚心動魄的歷史活?。?燕太子丹欲刺秦王，為荊軻求天下利器，從趙國徐夫人處得利匕一把; 魏公子禮賢下士，一言千金，風流豪貴，聲名顯赫。然而無論徐夫人，還是魏公子，他們都早已作古，留下來的只是 “河畔荒丘”，黃土一抔。登程遙想，臨風依依，怎能不令人感慨萬端呢? 吊古平添深愁，吊古也倍增豪情?！翱犊擒嚥豢芍埂！毙郧楹浪耐跤耖T終于從懷古的感傷情緒中掙脫出來，態(tài)度決絕，情緒昂揚地登車出發(fā)了。這里，作者運用心理獨白的手法，將王玉門吊古傷懷與欲求功業(yè)的情感抒發(fā)得回環(huán)往復，語氣之間造成了一種奔放跌宕的氣氛，奠定了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

從 “自從”句到 “安能”句為第二段，緊貼詩題的 “送” 字，勸勉王玉門建功立業(yè)，有所作為?！白詮摹?以下四句作者先收回一筆，由歷史上的大梁回到現(xiàn)實中的大梁，寫戰(zhàn)亂給大梁帶來的深重災(zāi)難。明末的大梁，是李自成起義軍與官軍浴血鏖戰(zhàn)與反復爭奪之地。烽火燃起，戰(zhàn)壘遍地，塵沙蔽天，夷門不存。據(jù)史書記載，李自成曾三圍開封，決黃河之水以困明軍。宋琬作為明末清初的士大夫，對李自成農(nóng)民起義當然是敵視的，因而他稱起義軍為 “盜”，并把戰(zhàn)禍歸罪于李自成，這自然是由他所持的立場決定的，但從 “大梁未有千家村”等句中，也表露出作者對人民苦難的深深關(guān)切和同情，寄寓著亂世的感慨和憂患。戰(zhàn)亂后的大梁雖然衰微破敗，但也正是百廢待舉，一試身手的用武之地。于是作者仍借用古事勸勉友人。“短衣聊向?qū)④娔?，長劍終酬國士恩?！倍桃?，指屠夫朱亥，他受知于信陵君，用鐵椎擊死將軍晉鄙，奪回軍權(quán)?！伴L劍”句是指侯嬴因年邁不能隨兵救趙，于信陵君出發(fā)后，刎頸自殺，以謝信陵君知遇之恩。這是用朱亥、侯嬴之事鼓勵王玉門，相信他此次大梁之行定能得到知遇，最終建立奇功?！奥淙铡倍溆质庨_一筆，境界闊大，氣象雄渾，遙想著友人赴大梁途中吊古跡、過古關(guān)時躊躇滿志、壯懷激烈的情形，用意仍是以勵其志，以壯其行。

從 “王郎”句到 “軍中”句是第三段，詩情由豪放轉(zhuǎn)為曠達。告誡王玉門不僅要博取功名，而且要放任性情，自得其樂?！巴趵伞?二句是談二人的交情。雖然他們相識不久，但志趣投合，如同故人。王郎登程之際為何嘆息?是嘆息友人之間的離別?還是嘆息前程的未卜，功業(yè)的難求?作者細心地體諒到友人的心境，于是推心置腹地告誡友人： “此行不但為封侯，人生貴在抒胸臆?！币粋€ “貴”字，強調(diào)了心悅意愜、自得其樂在人生中的重要地位。接著在 “江上” 以下四句以濃郁的抒情筆調(diào)，描繪出了一個色澤鮮麗、春意盎然的畫面：怡蕩的春風，揚起了江邊的楊花，輕飛亂舞，如片片雪花飄落。此時北方的梁園也是芳草萋萋，如青袍之色，一片碧綠?！靶袠讽毤按骸?，為何不盡情享受這美好的春色呢?軍中閑暇之時，可磨墨于盾鼻之中，揮毫成章，以寄雅興; 鶯鳴婉囀聲中，可駐馬諦聽，悅耳自娛，悠閑逍遙，這是多么令人心曠神怡的情景啊! 接下來的“醉飲”二句詩情又突轉(zhuǎn)激烈，描寫醉酒狂歌，豪縱不羈，軍中教戰(zhàn)神情肅殺，躊躇得志的情形，把狂放歡暢之情推向頂點。此段作者設(shè)想奇特，唱出了縱情歡樂，高昂曠達的調(diào)子，表現(xiàn)出對生活的熱愛和執(zhí)著，寄托著對友人的一片深衷情誼。

欲求功業(yè)，功業(yè)難求，反被功業(yè)所誤，這是古代有為之士所常詠嘆的一個主題。從“春風”句到結(jié)尾是最后一段，詩情又漸轉(zhuǎn)低沉平緩，慨嘆功業(yè)難系，盛衰無常，最后點明對友人的期望?！按猴L”二句是想象友人在大梁欲求功業(yè)的情景： 黎明時分，春風拂地，車聲斑斑，明月高懸，友人于月色中攬刀起舞，景色凄清?！捌脚_”二句以汴水永恒同“賓客零落”對舉，將世事滄桑，人生飄忽之意點染得十分鮮明?！按猴L”二句與 “平臺” 二句又形成對比，一是寫聞雞起舞，博取功名; 一是寫時光無情，功業(yè)難系，對比之中，自然流露出一種功名難存的感傷情調(diào)。這種情調(diào)雖不免消極，但顯然是有感而發(fā)，原來作者自己就是被功名所誤啊! “憐予” 以下四句是自憐自嘆： 仕宦多年困頓不堪，摧眉折腰備受辛酸，舞文弄墨催人衰老，以致連彎弓射箭的氣力都沒有了。抑郁之情、不平之氣躍然紙上，包含著作者久在樊籠的追悔之意。自己已被功名所誤，朋友正在熱衷功名，臨行之際不能不一訴衷腸啊! “待爾他年分虎竹，相從射獵終南山?！边@二句借李廣在藍田南山射獵之事告誡友人在執(zhí)掌兵權(quán)，建功立業(yè)之后，切莫留戀功名，而應(yīng)引身而退，那時他們一起相約射獵南山，以終余年。這里，既有對友人建功立業(yè)的祝愿，更有不被功名所誤，悠閑自樂的期望，意味深長，把對友人的關(guān)切之情抒寫得曲折反復，真切感人。

這是一首七言古詩，篇幅較長，但一點也不顯得平鋪呆板。全詩布局奇特，變化多端，用典自然，揮灑自如。作者將建功立業(yè)的雄心與吊古遙想引起的深愁，將博取功名的豪情與放縱性情的曠達，將送別之情與傷懷之感，利用布局的變換，場景的轉(zhuǎn)移，抒寫得舒卷往復，酣暢淋漓。此外全詩氣勢暢達，音調(diào)瀏亮，感情色彩非常強烈，使詩情呈現(xiàn)出奇幻多變的景象： 時而豪放激揚，時而感慨深沉，時而蒼茫雄渾，時而春意融融，開合動蕩，波瀾起伏，有一種奔放闊大之美。朱庭珍在 《筱園詩話》 里說過： “宋荔裳詩格老成，筆亦健舉。七古法高、岑、王、李，整齊雅練，時有警語。篇幅局陳，最為完備。”用此來評價這首詩，也是非常恰當?shù)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