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筱娟娟凈,雨浥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少陵自許狂夫,自謂疏放,真令人驚異!十年習杜,杜公抱負宏大,才識過人,性情淳厚,氣格超絕,莫不音容若見,刻刻在心。故每讀《狂夫》也就不自主地產生迷惑之覺。后來,日月漸積,悉心體味,方悟得求出而不得出、既出而不得其志,于是退而求處之人的浩蕩襟懷。如果把《為農》詩比作杜甫絕意仕進,系心農事的一篇聲明的話,那么這首《狂夫》則可視為詩人的自畫像。
公元七六○年夏,杜甫在自己的草堂度過了幾個月閑適之日。歷盡跋涉艱難,幸得幽居。俯仰之間,胸次悠然,有如一狂人,任情恣意,毫無拘束。興之所至,揮就此章。起二句點明草堂所在。萬里橋位于成都南門外,草堂即建在其西面,百花潭在草堂之南,與浣花溪相接。注家凡解此二句,多把精力放在草堂地址的考察上。這僅僅目其皮相。其實,于反復吟誦間,我們會覺得這兩句詩仿佛分明就是在寫人,寫詩人自我。是詩人疏放灑脫形象的活現。你看:萬里橋西,浣花溪畔,草迷深徑,林幽蔽日,彼一草堂掩映其中,淳樸粗放,宛如一個隱者,擺脫了世上一派俗物,自為舒徐,自為恬適。請注意,詩人作此詩時,不論是身居草堂之中,抑或是在草堂之外的什么位置,那“萬里橋西一草堂”的語態,無疑是由此言彼,用現代人的話說即是:“你看那邊,萬里橋西,矗立著一座草堂”。這給我們傳達出一個信息:詩人對于草堂的營就,不獨獲得了舉家安身之感,而且在心理上形成了靜謐適情,忘機樂天的氛圍。“百花潭水即滄浪”的描述里,正流露出這樣的情緒。“滄浪”一語用《孟子·離婁篇》所引古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之意。在詩人看來,百花潭水即如滄浪之水,清可濯纓,濁可濯足。因時而異,與世推移的寓意十分明顯。詩人欣然自樂的神態在這兩句詩中表現得至為酣暢。
“風含翠筱娟娟凈,雨浥紅蕖冉冉香”,描寫草堂景物。羅大徑《鶴林玉露》云:“風含雨浥一聯,上句風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謂之互體”。翠筱,即綠竹;娟娟,美好貌;紅蕖,荷花;冉冉,柔婉貌。上句言翠竹迎風,呈其疏秀,下句言紅荷沾雨,吐其芬芳。曰“凈”曰“浥”見得雨細,曰“含”曰“香”見得風輕。這兩句是景語,清新自然,頗具神韻,然而何嘗不是情語?它表現了詩人率性任意,傾心自然的情感因素。惟其任情,方逗引出對于自然景物的無限愛撫。我想,詩人大約每日觀竹賞荷,愛慕不已。不然何以對一竹一荷觀察得如此細致入微:翠、紅、(視覺描寫)、凈(知覺描寫)、香(嗅覺描寫)、娟娟、冉冉(形態描寫)。非但寫竹、荷如此,由于閑散自適,無所拘束,詩人眼中的所有景物也無不呈現出一種超逸、疏快的風格:“無數蜻蜓齊上下,一雙鸂鶒對沉浮”,(《卜居》)“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堂成》)“圓荷浮小葉,細麥落輕花”,(《為農》)“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南鄰》)“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遣意二首》)“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水檻遣心二首》)。幽居自得之趣隨處可察。對這一時期的詩作,注家多以“散淡真率”,“蕭散”,“灑麗清真”,“風韻閑淡”“超脫真趣”“自見天趣”,“細潤有味”評析,說明是看到了詩人作品風格的變化。唐司空圖《詩品》“疏野”條云:“惟性所宅,其取弗羈,控物自富,與率為期”。這疏野的品格主要表現為任性自然,真率無拘,用來形容杜甫入蜀后的心態舉止,形容草堂諸詩的風格最是貼切。
“厚祿”二句寫客中少助,生活局促情形,用語十分沉痛。杜公漂泊入蜀,卜居草堂,暫得一席之地。但昔日厚祿故人竟日絕書信,故覺環堵蕭然,饔飧不繼,過日恒饑。以為這兩句詩是自傷窮困是不夠的,如果與“欲填溝壑惟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放在一起,即可見欲揚先抑的效果是很明顯強烈的。此言雖故人書信斷絕,稚子形色凄涼,而狂夫于此絕無自悔,即如填充溝壑,仍一味疏放,而無纖毫不愜于心。至此,我們該能感到詩人精神酣足,意到筆隨,一股忘懷得失,豪放曠達之氣概。如果考察杜甫平生所歷,則不難看出,“惟為拾遺侍從半載,安居草堂僅及年余,此外皆饑餓窮山,流離道路,乃短詠長吟,激昂頓挫,蒿目者民生,系懷著君國,所遇之困阨,曾不少芥蒂于其胸中”。(《杜詩鏡銓自序》)而《狂夫》一詩卻赫然醒目,將其另一心理層凸現出來。這所謂“另一心理層”即指杜甫在政治理想遭遇挫折之后,身居鄉野,純任自然,超脫豁達的內心世界。《狂夫》等諸多篇什,都表現了詩人對于疏放無拘的追求。清人盧元昌《杜闡》認為此詩系“詩成之后,用末句狂夫為題”。作為一種推測雖未嘗不可,然而詩人完全可用“遣興”,“遣懷”之類命題,卻畢竟以“狂夫”為題。因此,不論先有“狂夫”之題而后有詩,或者詩成之后拈“狂夫”作題,皆是以見得杜公心目中已然形成了一個疏放不拘的狂夫形象,這個“狂夫”便是詩人自己。
作為自畫像,《狂夫》一詩彌足珍貴,在杜甫思想性格的發展軌跡中堪稱一座里程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一封建士大夫通常要走的路,杜甫沒有也不可能繞過去。“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陶淵明歸田守拙,中以超脫現實之外的方式與黑暗社會相對立,杜甫何嘗沒有久在樊籠,思返自然的企望呢。而當他一但安居草堂,在悠然自得的生活中獲得自由而恬靜的心境之后,便如同尋到了歸宿:微軀此外便何求?詩人荷著沉重的心理負擔,拖著疲憊的身軀,終于在成都草堂找到了得以喘息休憩的境地。他退隱了,而且確乎想在此終老。不過,這與陶潛的歸田不同,與孟浩然的“隱鹿門山,以詩自適”不同,與王維的不官不隱,半官半隱的“高人”形象亦不同。至于那些“托薛蘿以射利,假巖壑以釣名”(《舊唐書·隱逸傳》)的士大夫們則不可與杜甫同日而語。先生歷盡亂離,窮愁漂泊,殫心盡氣,志不得伸,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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