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沂孫
孤嶠蟠煙,層濤蛻月,驪宮夜采鉛水。汛遠槎風,夢深薇露,化作斷魂心字。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 幾回嬌半醉,剪春燈、夜寒花碎。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謾惜余熏,空篝素被。
這首詞不僅是碧山《花外集》中所收的第一首詞,也是《樂府補題》所收的第一首詞。在《補題》中,于《天香》詞調之下還有一行短短的題序云:“宛委山房賦龍涎香。”“龍涎香”是詞中所賦的主題,“宛委山房”是當時賦詞的一些詞人們集會的地點。據《補題》中所記載的詞人們的別號和籍貫來看,宛委山房的主人應該是會稽的陳恕可。據夏承燾在《周草窗年譜》附錄《樂府補題考》中考證當時集會的諸詞人,大多為越人或流寓在越者,“其集會之地,若宛委山房、天柱山房、紫云山房,皆以越山得名”,而被掘之南宋六陵則正在越之山陰,因此,夏氏乃云“胡僧殘行,殆為諸詞人所目擊”,所以《補題》中所收的一些詞之有寄托之意,當然是極為可能的。不過,作為一首文學作品的詞而言,我們畢竟不能只把它當成一首謎語來猜測,因此,現在我們把它的寄托之意姑且擱置不談,暫時先看一看碧山是用怎樣的文藝表現手法來敘寫詞中之主題“龍涎香”的。
這首詞之所以使一般讀者覺得晦澀難解,第一是因為我們對龍涎香的產地、性質、制造和焚毀的過程通常都一無所知,第二是因為碧山對這種名貴的龍涎香又有著他自己銳敏而且獨特的感受和想像,因而使人覺得對于詞中的一些意象和修辭難以理解。現在就讓我們把龍涎香先作一個簡單的介紹。據《嶺南雜記》的記載云:龍涎于香品中最貴重,出大食國西海之中,上有云氣罩護,則下有龍蟠洋中大石,臥而吐涎,飄浮水面,為太陽所爍,凝結而堅,輕若浮石,用以和眾香,焚之,能時,對其過去之一切自當有無限之懷思,對其未來之一切亦當有無窮之夢想,故曰“夢深薇露”也。碧山既將龍涎視為如此有情之物,于是此有情之龍涎遂于經過一番研碾之后化而為“斷魂”之“心字”矣。“心字”原來正是一種篆香的形狀,明楊慎《詞品》即曾載云:“所謂心字香者,以香末縈篆成心字也。”南宋的另一位詞人蔣捷,在其《一剪梅》詞中,即曾有“心字香燒”之語。南宋的名詩人楊萬里在《謝胡子遠郎中惠蒲太韶墨報以龍涎香》一詩中也曾有“遂以龍涎心字香,為君興云繞明窗”之句,可見“心字”原為龍涎香被制成之后所可能實有之形狀,只是碧山在“心字”前又加了“斷魂”二字,則此“心字”便不僅是寫實而已,且更象喻著有情之龍涎化為“心字”之形狀以后的凄斷的心魂了。自“汛遠槎風”之遙遠的追意,經過“夢深薇露”之磨碾的相思,到“化作”“心字”的凄斷的心魂,碧山又以其豐富的想像、深銳的感受,在同樣的兩個偶句、一個單句的形式中,表現了情意方面的又一段章法的頓挫。
以下“紅瓷候火,還乍識、冰環玉指,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則寫龍涎被焙制成的各種形狀,和被焚毀時的情景。據《香譜》所載,龍涎香之制,須用“慢火焙,稍乾帶潤,入瓷盒窨”。“紅瓷”當即指存放龍涎香之紅色的瓷盒,“候火”則當指焙制時所需等候的適當之慢火。至于“冰環玉指”則當指龍涎香制成之形狀,即《香譜》所載“造作花子佩香及香環之類”。當時與碧山同賦龍涎香的詞人,如周密即曾有“寶玦佩環爭巧”之句,唐藝孫亦曾有“金猊旋翻纖指”之句,其所謂“佩環”、“纖指”便都是指被制成之龍涎香的各種形狀。只不過周密和唐藝孫所寫的都只是毫無感情的物之形狀,雖然精巧卻并不能使人動情。而碧山卻把“冰環”與“玉指”連言,則恍如寫女子之纖手玉環,逐使讀者頓生無數多情之想像,何況前面還有著“乍識”二字,仿佛真有著初睹佳人之驚喜,層層幻出,極意以有情的筆法寫出了龍涎香之珍貴難得及其形狀之精美,而且由“乍識”二字引出了與龍涎香相對之人,為后半闋之寫人事也預先做下了伏筆。這是碧山又一個章法的安排。于是繼之以“一縷縈簾翠影,依稀海天云氣”,終歸結到龍涎香水開始被焚毀。這兩句不僅真切地寫出了龍涎香被焚時“翠煙浮空,結而不散”的實在的情景,而且更在簾前一縷翠影的縈回中,暗示了多少雖然經過磨碾焚燒而依然難以銷毀的繾綣的相思,更在海天云氣的依稀想像中,暗示了多少對當年海上的“孤嶠蟠煙”的懷念。于是就在這一縷香煙的縈回縹渺中,碧山把對于龍涎香的敘寫,從采取、制造到焚毀,做了一個總結的大停頓。
下半闋從“幾回殢嬌半醉”到“小窗深閉”,碧山則蕩開筆墨,不再作對于龍涎香本身的敘寫,而開始回憶起當年在焚香之背景中的一些可懷念的情事來。曰“幾回”,便已是懷想之辭,謂當年曾有“幾回”也。“嬌半醉”的“殢”字原為慵倦之意,此句寫半醉時的嬌慵之態,從敘寫之口吻來看,自當為男子眼中所見女子之情態,然而碧山卻只以客觀之筆墨敘寫所見之人,而并未及于男女感情之一字,因為碧山此詞的主題,原在寫“香”而并非寫“人”,與其說焚香為當時人事之背景,毋寧說人事為焚香時情景之襯托。繼之以下一句的“剪春燈、夜寒花碎”,仍以客觀之筆接寫女子之動作,質言之,原不過寫一女子之剪燈花而已,然而“燈”則曰“春”,“花”則曰“碎”,便顯出了無限嬌柔旖旎之情調,襯以中間的“夜寒”二字,則以窗外之寒冷反襯窗內之溫馨。故繼之乃云“更好故溪飛雪,小窗深閉”,便正是寫在窗外的嚴寒飛雪的反襯下,才更顯得在“深閉”的“小窗”中“嬌半醉”之人的“剪春燈”之情事之為“更好”也。曰“故溪”,可見此原為當日故園家居時所經常享有之情事,又遙遙與前面的“幾回”相呼應。不過,碧山之所謂“更好”者,實在并不僅是在窗內剪燈之溫馨的情事而已;他所謂“更好”者,實在乃是焚香在“小窗深閉”之中方為“更好”也。因為龍涎香之所以可貴,原在其有著一種“碧煙浮空,結而不散”的特質,《香譜》中載龍涎香的焚毀,即曾云當在“密室無風處”。可見此一段表面雖是寫人事,而句句意中卻都有龍涎香在,于是龍涎香遂在碧山筆下與往昔可懷戀之生活整個融為一體。作者此種用心,讀者固不可不察,而在章法上,此一節之鋪敘亦自為一大段落。
其后繼之以“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舊風味”二句,則是一段突然的反接,把前面所著意描寫的焚香、剪燈等溫馨旖旎的情事,驀然一筆掃空,有無限悲歡今昔之感在于言外。“荀令”指的是三國時代曾做過尚書令的荀彧,據習鑿齒《襄陽記》所載云:“荀令君至人家坐幕,三日香氣不歇。”李商隱詩也曾有“荀令香爐可待薰”(《牡丹》)及“橋南荀令過,十里送衣香”(《韓翃舍人即事》)之句,可見“荀令”原以喜愛薰香著名。今碧山詞云“荀令如今頓老,總忘卻、樽前書風味”,正謂如今之荀令已經老去,無復當年愛薰香之風情況味矣。“老”字前著一“頓”字,便寫得光陰之消逝、年華之老去恍如石火、電光之疾速。又著以“樽前”二字,則正與前面之“殢嬌半醉”相呼應,可見其溫馨如彼之往事,固久已長逝無回,甚至在記意中也難于追憶了,故曰“總忘卻”也。然而從前面的敘寫看來,則往事分明仍在心目,又如何便能遽爾“忘卻”,可知此“總忘卻”三字中,固有無窮之哀感在也。故繼之以“謾惜余薰,空篝素被”八個字,寫出了無限往事雖空而書情難已的悲慨。“篝”字指的是薰香所用的薰籠,古人往往焚香于籠中,而置衣被等物于其上薰之。如今即已不復有薰香之事,是“篝”內已“空”矣,而猶張“素被”于其上,明知其無益而仍復為之者,則正因為對當日所殘留的一縷香氣之難以忘懷也。然而此“余薰”雖然尚在,而往事則畢竟難回,故曰“謾惜余薰”也。“謾”字通“漫”,徒然無益之意;“惜”者,愛戀而珍惜之也。碧山此詞,于結尾之處,對于一種難以挽回的長逝的悲哀,寫得低回宛轉、悵惘無窮,所寫的主題雖然只是無生命、無感情的龍涎香,而且借用了許多典故來作為鋪陳的資料,可是透過作者的感覺和想像以及組織和安排,卻使“人”與“物”交感相生,把所詠之“物”生動地化為了有情。這種表現的技巧,是極為值得重視的。
以上我們對于這首詞的“詠物”的一方面已作了詳細的討論,其次我們所要討論的當然就是其中“托意”的問題了。我以前在《常州詞派比興寄托之說的新檢討》一文中,曾經提出過:“即使是對于確有寄托的詞,如果在解說時采取字比句附妄加指實的態度,也是難以使人完全信服的。”所以我對于碧山這首詞,就也決不愿像過去說詩人一樣逐句去猜測。不過,從我們在前面所討論過的碧山之時代、身世以及《樂府補題》中一些詠物詞的寫作背景來看,這首詞之有寄托之意,又確實是極有可能的。因此,我們所能做的,實在只該是就當時碧山之遭際來設想:當他在寫這首詞時,所可能引起的究竟有些怎樣的情意呢?首先從題目的“龍涎香”來看,這種香料即相傳為龍口中所吐之涎,其所可能引起的第一個聯想,實在就是當時理宗之尸于被掘出后曾經為盜墓者倒懸于樹間以瀝取水銀之事。因此,碧山詞中的“驪宮夜采鉛水”一句,除了表面所寫的鮫人至龍宮中采取龍涎之事,便也可能有著理宗被人瀝取水銀并探取其口中含珠之聯想,因為《壯子》中即早有“探驪得珠”之說,而且以龍來象喻帝王也原為中國古老之傳統。不過,這種提示也只是說碧山當日或者可能有此一聯想而已,讀者卻決不可也決不必依此一聯想而去作逐句的推尋。再則,據夏承燾《樂府補題考》之考證,南宋諸陵之被掘,蓋在元世祖之至元十五年,當時陸秀夫正擁立帝昺于海上之崖山,次年便負帝蹈海而死,《補題》諸詞當亦作于發陵之次年,因此,碧山此詞中“孤嶠”、“槎風”、“海天云氣”等敘寫,便也未始不可能暗中寓寫了作者對崖山覆亡的一份懷思哀悼之情。至于此詞后半闋所寫的“殢嬌半醉”等生活情事,表面上自然只是寫作者自己對往事的追懷,然而這種今昔悲歡之慨,卻也未始不可以有自個人而推及國事之更廣的聯想。據史書所載,南宋直到覆亡之前的不久,朝廷上下還耽溺在茍且的宴安享樂之中,因此,碧山在這首詞中對往事的追懷,便也正反映了當時一般士大夫之習于宴安的生活情態。而此詞最后在結尾時所表現的哀思悵惘,當然便也正是亡國后士大夫的嘆息呻吟,徒有“漫惜”之情,而無奈“篝”之已“空”,往事也終于如被焚盡的香煙一樣飄逝而不返了。
上一篇:李清照《聲聲慢》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古詩十九首》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