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流芳《游西山小記》原文與賞析
李流芳
出西直門,過高梁橋,可十余里,至元君祠。折而北,有平堤十里,夾道皆古柳,參差晻映,澄湖百頃, 一望渺然。 西山匌匒, 與波光上下。 遠見功德古剎及玉泉亭榭,朱門碧瓦,青林翠嶂,互相綴發。湖中菰蒲零亂,鷗鷺翩翻,如在江南畫圖中。
予信宿金山及碧云香山; 是日跨蹇而歸,由青龍橋縱轡堤上。晚風正清,湖煙乍起,嵐潤如滴,柳嬌如狂,顧而樂之,殆不能去。先是約孟旋、子將同游,皆不至; 予慨然獨行。子將挾西湖為己有,眼界則高矣,顧穩踞七香城中,傲予此行,何也? 書寄孟陽諸兄之在西湖者,一笑。
這是一篇游記小品,如題目所言“小記”,所以篇幅簡短。然本文意味之豐富,語言之精美,即使長篇千萬言,也難以與之相匹。
從文中記述可知,作者原本邀請朋友同游西山 (北京西北郊群山的總稱,包括香山、玉泉山、金山、百花山等,為北京名勝),但未能如愿,因此,只好一人獨往。面對西山美景,西湖 (明代稱今頤和園內的昆明湖為西湖) 勝境,作者怡然陶醉,樂而忘返。但是美景勝境,而無良朋相伴,豈不遺憾?所以作者“慨然”而嘆。“慨然”二字為本篇之文眼,豐富之意韻都從“慨然”二字道出。
錢謙益 《列朝詩集》載:“長蘅(李流芳字長蘅) 居南翔里,其讀書處曰檀園,水木清華,市囂不至。一樹一石,皆長蘅父子手自位置。琴書蕭閑,香茗郁烈。”又說他“性好佳山水。”由此可見,作者頗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之風致。作者在另一篇游記 《游虎丘小記》中說:“虎丘,中秋游者尤盛。士女傾城而往,笙歌笑語,填山沸林,終夜不絕,遂使丘山化為酒場,穢雜可恨。”將此語與錢謙益所言對照,可知作者對自然山水一往情深,且視自然山水為人生之象征。在作者心中,山水已不純粹是自然景觀,而是有靈性有品格的活潑潑的生命,她純靜、真實、高潔、自然,與塵俗穢雜正相對立。美的山水,即是美的人生。有此理解,再讀:“澄湖百頃, 一望渺然。 西山匌匒(山巒重疊狀), 與波光上下。 ……湖中菰 (茭白) 蒲 (蒲草) 零亂,鷗鷺翩翻,如在江南畫圖中。”諸句,便可深知作者“慨然”之意了。此為其一。
其二。與良朋佳侶同賞美景,乃人生一大樂事,如王羲之蘭亭聚會,與朋友“一觴一詠”,“暢敘幽情”之樂。(見《蘭亭集序》)。西山美景,西湖勝境,固可賞心悅目,陶冶情性,然而沒有良朋佳侶相伴,如作者所言“先是約孟旋、子將同游,皆不至”,不由人不生遺憾。但作者之遺憾還不僅僅止于此。他說:“子將挾西湖為己有,眼界則高矣,顧 (反而) 穩居七香城 (指繁華熱鬧之地) 中,傲予此行,何也?”“何也?”一問,使遺憾之義陡然升華。人處于山水之間,方能領悟純靜、高潔之境界,超脫真率之人格,不親歷山水,何以能超脫塵俗。是朋友眼界高于自己,還是自己尚未達到真正的超脫境界? 所以作者在結尾一句說:“書寄孟陽諸兄之在西湖者,一笑。”“一笑”雖為諧戲語,卻是極妙,意味深長。
知作者“慨然”二義,方能知曉本文豐富之意味。作者的心態、人格正與西山美景、西湖勝境同調,正如謝靈運《游名山志》所言:“夫衣食,人生之所資; 山水,性分之所適。”
凡文章皆有寄寓,寄寓又為文章之靈魂。寄寓之獨到,又為文章特色之所在。說本篇文字皆由“慨然”二字所出,新穎獨到,別具一格,不為過。
豐富之意味,全賴精美語言來體現。作者詩文繪畫俱工,深諳此道,所以遣詞用語極精極美,多重意義凝聚于一詞一句之中。試拈出幾例詳析。
作者寫游西山途經之地,極吝惜筆墨,只用“出”“過”“至”三個動詞,一筆帶過,不肯多置一詞。及至寫到“折而北,有平堤十里”時,則又詳盡鋪寫。近處的古柳、澄湖、菰蒲、鷗鷺,遠處的西山、古剎、亭榭、青林,盡至筆端。作者用“晻映”“渺然”“綴發”“零亂”“翩翻”等一系列極富美感的詞語,勾畫出一幅充滿野趣的江南圖畫。
作者寫自己夜宿“金山及碧云 (碧云寺) 香山”用“信宿”一詞。“信宿”字面義為“連宿兩夜”看似平淡無奇,然其隱含義卻極豐富。東晉時人袁崧在《宜都記》一文中,說他游宜都時“連信宿,不覺忘返,同所履歷,未嘗有也。既自欣得此奇觀,山水有靈,亦當驚知己于千古矣”。可見“信宿”是因為留連不舍,如作者所言“顧而樂之,殆不能去。”“信宿”一詞,既述宿兩夜之事,又表達出對山水的留戀、崇尚之情。
再看作者寫西湖晚景。“晚風正清,湖煙乍起,嵐潤如滴,柳嬌如狂,”只四句,16個字便繪出一幅清新而又充滿生機的圖畫。“柳嬌如狂”句,為這一圖畫中的主體形象,西湖晚景的美色、靈性都蘊含在“嬌”與“狂”兩個精選的詞中。“嬌”柔嫩可愛之狀,有少女之情韻。“狂”自由隨意,無所顧忌之態,有高士之風度。“嬌”、“狂”二字,既是西湖柳色,又是作者內心。正如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所言:“你聚精會神的觀賞外物,忘記自己的存在,不久你就會和外物融為一體。你注視一棵身材亭勻的樹在微風中蕩漾搖曳……你便開始把你的感情欲望和哀愁一起假借給樹,它的蕩漾搖曳也就變成了你的蕩漾搖曳,你自己也就變成一棵樹了。”(《波特萊爾美學論文選》) 作者用擬人筆法寫柳態,使物性人化,人性物化,人與柳二而為一,景與情同至相生,不由人不佩服作者遣詞用語之精妙。
《游西山小記》文情并茂,如詩如畫。細細品讀,如飲醇酒,不覺自醉。說它為游記山水文中的精品,絕非溢美之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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