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臺城位于今南京市玄武湖畔,據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江南東路建康府”條下載:“臺城一曰苑城,即古建康宮城也,本為吳后苑城,晉成帝咸和五年(330)作新宮于此,其城唐末尚存”。那么,從它始成到荒圯的數百年間,飽經時代風雨激蕩,富有興廢存亡的特定象征意義,本身就涵納著異常復雜豐厚的歷史內容,所以往往觸引起詩人深刻的滄桑世事之嘆,對于生當季世、胸懷沉重亡國憂慮的韋莊來說,更是如此。
不過,詩的首聯并未即此揮發直言,專注在“臺城”本身措意,而是轉向一個較宏闊的地理人文環境,通過自然景色的映托導引,再進一層鍥入到主觀感受意識之中。金陵地處江南,“霏霏”正是狀寫其多雨而細密如絲的氣候特征,芳草滋蔓,綠遍江岸至無遠不達,一個“齊”字既是形容它又點明季節,這里暗含了南朝梁·丘遲《與陳伯之書》“江南三月,暮春草長”的意思。總之,“江”、“雨”、“草”三者交襯共融,渲染出一派迷蒙清幽、如煙似霧的境界,構建起某種客觀物象與心態反應的組合,其間至少有兩方面的蘊意。金陵于六朝時稱建業、建康,作為它們的都城,一直為宮廷所在地和皇公貴戚的活動中心,歌舞飲宴,競相奢靡,可謂繁盛至極,但這里也是權力角逐的舞臺,三百余年間戰亂頻仍,孫吳、東晉、宋、齊、梁、陳六個王朝迭番更代,猶如走馬燈一般,教人頓生目不暇接之感,直覺興衰遽變,暫時的豪華亦難以持作憑依。此其一,緊扣金陵舊都的社會歷史價值意義去顧憶推想,偏重在人文內容;而其二則是江南春雨朦朧,細草凄迷的氣氛環境所形成的輕柔婉曼景調,這屬于金陵固有節候地域呈現著的自然風貌,它們互共熏染浸潤,暗暗逗出一個“夢”字。倘再作深層探究,“六朝”治亂盛亡的往事早已付諸滔滔江流,無從蹤跡了,而“江雨”“江草”卻是年年如此,當下映入眼簾的,又是煙籠霧罩般的暮春景色,撫今追昔,自然人事對照,怎能不滿懷惆悵迷惘,頓覺一切如夢里境像呢?況且韋莊出身京兆杜陵(今陜西西安市郊)的世家大族,遠祖韋待價曾為武則天朝宰相,四世祖是著名詩人韋應物,他自己卻逢辰不偶,半世落拓,大唐帝國也臨近滅亡的邊緣了,難道就要再蹈“六朝”覆轍嗎?此際置身這雨絲迷霧,草光織煙的故都三月,更是疑幻疑真,直感恍惚“如夢”。正當潛沉到現實憂慮和歷史反思的紛紜意緒中,留連踟躕,忽地耳旁傳來數聲鳥啼,陡然惹起新的慨嘆:鳥兒不解世事無常、治亂代變的嚴重,只依時序自在啼鳴,卻讓多情的人何以為堪?“空”字寫出了因鳥聲觸發的感受。
如果說前兩句以總體觀照的筆墨,描摹金陵的景光風物,而情隱景中,只憑“夢”字輕輕透露消息;那么,后聯則將目光回轉到“臺城”,正面點明題旨,并選擇“柳”為高度凝聚的媒介形象,即景抒情,藉情統馭景,呈現了濃重的主觀指向。就像京城是全國的中樞似的,臺城也是金陵的中樞,皇宮和臺省(中央政府)都在這里,六代傾覆的最后一幕往往于此處結束,如陳后主得悉隋軍已陷城,倉惶間遂同寵妃張麗華投入景陽井藏避,然終為隋將韓擒虎俘獲,據《南畿志》:“景陽井在臺城內。……舊傳欄有石脈,以帛拭之作胭脂痕,一名辱井”。類似的興亡悲劇念之驚心動魄,憑吊頹圯殘敗的前朝遺跡,最令人唏噓感懷,生出不勝今昔之慨,然而,堆煙疊霧的楊柳卻容顏未改,春來依舊綠遍十里長堤,一如臺城豪華鼎盛時,所以說它“無情”。這里面也應有兩層原因,一是楊柳籠煙千古如斯,比照了六朝風流的短暫,俯仰間早歸于衰歇消散;一是盡管閱盡歷史的滄桑變幻,昔時的綺窗朱顏皆化作今日的滿目荒涼,但仍然有綠繞長堤、十里飄拂,故說它“最是無情”。其實,堤柳本就無知,亦不予人事,由于韋莊從“六朝如夢”的感受里聯想到嚴峻的現實危機,痛悼大唐帝國的江河日下,覆亡之勢已不可回,面對煙柳的生機茂暢、逢春必發景象,排遣無計中,才托辭他向,歸咎于“臺城柳”的“無情”吧。
與韋莊同時代的張喬,也有一首以“臺城”為題的詩:“宮殿馀基長草花,景陽宮樹噪村鴉。云屯雉堞依然在,空繞漁樵四五家”。主旨亦不脫詠懷古跡、憑吊興衰之類,但吟嘆之下,總覺得情淺韻薄,過于熟濫而缺乏深沉切實的自我感受。韋莊這首詩就不然了,在空間場景的觀照中,依次推出江雨、江草、啼鳥、煙柳、長堤,使之有機地匯合成一個富于地域季節特征的客觀整體,然后再憑“夢”、“空”、“無情”、“依舊”等字的牽引,便闌入包納古今的時間內容,于是情景交融,表層自然物象和深層人事意義相共依托,從而擁載了強烈的主觀情緒色彩與取向意識,那貫注通篇的,則是沉重的現實憂慮和人生失落感。當然,這一切都藉虛處盤旋,潛隱在夢幻般迷蒙空靈的境界里,因之宛曲多味,神韻獨高,直追盛唐王昌齡、李白諸家,只是那種濃重的傷感氣氛為時代的獨特產物,迥異于前人的清郎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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