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樓頭,斷鴻聲里,江南游子。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上Я髂?,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
宋孝宗乾道五年(1169)的一個秋日,當時任建康府通判的辛棄疾登上建康(今江蘇南京)西面城上的賞心亭。他登高眺遠,滿眼是牽動愁腸的千里秋色。他抽刀拍欄,滿腔是壯志難酬的抑郁悲憤。于是詩人長歌當哭,寫下了這首傳誦千古的名篇。
上片從登覽所見寫起。賞心亭下臨秦淮,盡江山觀覽之勝。詩人極目遠望,只見天高云淡,秋季的天空是那么的寥闊清曠(長江中下游一帶在古代均屬楚境)。滾滾的長江一直流向天邊,秋色也與水天一樣的廣漠無際。自從宋玉寫《九辯》以來,悲秋就是古詩中常見的主題。詩人在這里反復強調秋色的廣漠,既云“千里”,復云“無際”,這無邊的秋色是否象征著無邊的愁思呢?果然,當詩人把目光轉向那宛如美人頭上的玉簪螺髻的遠山時,愁與恨就壓上心頭了!詩人是山東濟南人,從小生長在異族侵略者的鐵蹄之下。二十三歲那年率義軍南渡,至此已在無可作為的境況下過了七年。當他遠眺那淪陷的江山時,心中涌起的愁恨既有思鄉之愁、亡國之恨,也有壯志未酬、年華虛擲的悲憤。更何況時節正值清秋,時辰正是黃昏,冉冉下沉的紅日意味著時光的流逝,凄歷哀轉的雁唳又帶來了北方故土的消息。此時此景,叫詩人何以為懷呢?那重重疊疊的愁恨,正是那重重疊疊的遠山“供獻”的,所以是一樣的綿延無邊,一樣的沉重堆積,叫人難以承受!詩人本是叱咤風云的英雄,而不是只會灑淚新亭的書生,他抽出吳地產的寶刀細細觀看,又激動地猛拍闌干,可惜無人能理解他登高臨遠的一番用意!是啊,在南宋小朝廷茍安于半壁江山,置淪陷國土于不顧的現實面前,有誰能理解詩人要收復失土、報仇雪恥的壯志呢?就在詩人作此詞的前一年,他寫了《美芹十論》進奏朝廷,希望朝廷“以光復舊物而自期”,其后又再三上疏要求北伐??上н@些建議并未得到采納。所以,詩人在這里表面上是慨嘆游人不理解他的登臨之意,實際上是遣責南宋小朝廷不采納他的恢復大計,這是一位英雄在寂寞中發出的呼聲。
如果說上片是面對廣袤的空間(江山、秋色)的感慨,那么下片就轉向對悠遠的時間(歷史)的沉思。詩人首先想到了晉代的張翰,張翰本在洛陽為官,因見秋風起,想念家鄉吳中的菰菜、莼羹、鱸魚膾,便辭官歸里,此事一直傳為美談。辛詞則反用其典,說雖然西風吹盡,但自己的故鄉正處淪陷之中,縱有特產的珍味可念,又如何能歸去呢?況且自己正欲立功報國,也不愿象張翰那樣棄官歸隱。接著,詩人又想起了三國時的許汜。許汜身為名士,當國家艱難之際,只顧自己購置田產,因此被陳登、劉備等有志之士所輕視。此處用此典,一則表明詩人自己一心報國,無意于經營家業,二則也是對朝廷中那些胸無大志、一心追求富貴的無恥之徒的鞭撻。詩人既不愿效法遁世退隱之士,又恥于與那些蠅營狗茍之徒為伍,可惜的是,他空有滿腹經綸、滿腔熱血,卻長期沉淪下僚,根本得不到施展身手的機會。眼看著時光流逝,不禁想起了晉代桓溫嘆息時光易逝的名言:“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是啊,樹木無情,尚且憂愁風雨,經不起時間的煎熬,何況是人呢?更何況是有志難酬的英雄呢?想到這里,詩人再也按抑不住心中的悲憤,不由自主地灑下了英雄之淚。既然知己難覓,就姑且請一位溫柔的歌女來揩干自己的眼淚、撫慰自己心頭的創傷吧!
綜上所述,此詞名為登臨之作,實際上通篇都是抒寫詩人報國無路的悲憤之情。但上片的主要篇幅是寫景,由景生情;下片的主要篇幅是用典,以典襯今。全詞都用烘托的手法,無一字從正面說破。這樣,此詞于豪放之中自見沉郁,不但耐人回味,而且感人至深,這就是此詞在藝術上的獨到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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