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置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崗,我馬玄黃。
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這首詩的字面意義并不太難懂,然而關于它的主題思想卻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人認為,第一章寫女子因想念丈夫而中斷勞作,第二、三章寫女子幻想自己登高望遠,馬病不能行,只好以酒解憂。有人認為,第一章寫思婦,第二、三、四章寫征夫。還有人主張,第一章是一首詩,第二章以后是另一首詩。這些解釋,都未能說得十分圓通。我以為,這是一首征夫懷鄉的詠嘆調。
第一章寫征人設想妻子在勞動中因無限思念自己而無精打采。采呀采呀采卷耳,采了半天還裝不滿淺淺的竹筐。表面上描寫外部動作,實際上是刻畫內心神情。久采易得之菜而不得,儲之易盈之器而不盈,充分說明其思遠深切而心不在焉。這兩句中,有人把“采采”解釋為“眾多茂盛貌”。我認為,此句重點是寫人而不在寫植物,所以不取。下面兩句,可嘆我那思念著的親人,她竟然停下來把筐子放在大道旁而神馳遠方了。這種表現更見其心緒之不平靜。由一長串活動畫面凝固為一個特寫鏡頭,形象更為突出了。有人把“懷人”解釋為思婦之人即征夫,從全詩和全句看,似乎難以貫通。還有人把“彼”解釋為征人或妻子,都很捍格,不如說指筐子或者相當于襯詞“那個”。
第二章以下系征夫自敘。正是出于對妻子的想象,丈夫此時也強烈地思念著妻子。為了遙望故鄉和親人,也為了讓親人早點看見自己,我爬上那高而險的山頭,企圖縱目遠眺;可是由于長期奔波勞累,我的馬兒已經疲憊不堪,生病了,爬不上去了。只好飲酒才能使我不致長久的悲傷?!坝馈?,長也?!皯选?,亦可作“傷”解。有人認為,詩中有馬,有仆,有金罍、兕觥,懷疑作者是貴族而非平民。我認為,金罍就是金屬酒器,不一定是黃金杯。兕觥就是野牛角,并非貴重之物。征夫長期服役在外,馬正是其使用的工具。仆即御者,不一定是奴隸。據此我認為此詩主人是平民而非貴族。
第三章是第二章的重沓,只換了幾個字,說明故鄉可望而不可及,舉杯澆愁愁更愁,反復吟詠,以見其憂思難解,感念之深。這是《詩經》中民歌所常用的手法?!对娭尽吩u點說:“懷傷不辭,但求不永,可謂微婉之極。中間疊兩長調,意興玲瓏,詠嘆盡致?!?《毛詩評法》引)
第四章綜合上述所見所感,發出無可奈何的長嘆而結束全詩。經過努力,我終于爬上那石頭的山岡;可是,不但馬兒累垮了,連趕車的也病了,多么的艱難啊!作者于此采取旁襯手法,只寫他人他物,而不寫征夫自己情狀如何,然而不難想象,他一定更加憔悴。因為他不僅要經受長期的體力消耗,而且還要忍耐無可言狀的精神折磨。山是上去了,可是到底看見了什么呢?作者沒有說。顯然,他看不見何處是故鄉,何處是歸程,實際上是近乎絕望的了。于是只得大聲呼喊:“云何吁矣!”我多么的憂愁啊!(吁,可作“憂”解)這種愁思,雖然沒有過多的渲染,由于處處緊扣征夫身境,發自心靈深處,真實親切,所以顯得回腸蕩氣,感人至深。李光地說:“卒章乃如聞其嘆息之聲?!?《詩旨纂辭》)《詩志》說:“云何吁矣,作兩句讀,頓挫鳴咽,所謂短歌微吟不能長。四‘矣’字,急調促節?!眲⑹寂d認為,“吁,同盱,張目而望也,云何盱者,言欲望之而無從,卒反上文陟山遠望之意,以明所懷者終不可見耳。”(《詩益》)
全詩由虛擬起,以實筆接,由外觀著手,從內心開掘。由遠而近,有主有襯,敘寫細膩而不雕琢,直捷而不淺露,是經得起咀嚼的?!耙黄錈o聊之中,有一段說不出的光景。而意思含蓄,纏綿無盡。”(《詩志》)
我認為,這樣來理解全詩,可以做到前后融匯貫通,處處互相關聯而不矛盾,是比較接近原意的。倘若把首章作為女子實寫,二章以下作為女子想象,那么,馬、仆、金罍、兕觥怎么能與采野菜之女扣得上?倘若把二章以下解為女子幻想丈夫在外情景,則幾個“我”字皆應改為“彼”字才貼。倘若分為兩首,則前者無著落,后者無緣由,都陷入空泛。至于漢人甚至說成是后妃思文王,后妃念大夫之妻,那就更加附會,現在已經沒有人信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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