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嬴得青樓薄幸名。
這是杜牧一首有名的絕句,是描寫他個人放浪生活,抒發(fā)失意情懷的,歷來傳誦很廣。文人狎妓在唐代相當普遍,杜牧是其中著名的一位。這種生活本身自然不值得肯定,但縱情聲色不單出于無行,有時也跟生活的失意有關(guān),因而這種行為往往又跟比較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容相聯(lián)系。既然這是詩人某一方面的生活和情感內(nèi)容,又發(fā)為吟詠,要認識全人,就不能置此不顧;何況既成為一時風(fēng)尚,也就能多少折射出那個時代的某些光影。
杜牧是一位相當矛盾的詩人:他出身高門世族,卻又受到當時新興進士階層習(xí)氣的熏陶,不死守傳統(tǒng),不為禮法所拘束;他反對統(tǒng)治階級的荒淫享樂,自己卻又飲酒狎妓,縱情聲色;他關(guān)心國事民生,有政治抱負,卻又因受到李德裕的排擠而郁郁不得志,甚至落魂潦倒;他對跟妓女歌姬的戀情不能忘懷,卻又對自己的輕薄放浪生活產(chǎn)生一種悔恨之感。這種種矛盾,可以說都隱曲含蓄地反映在這首小詩之中。
這首詩作年不詳,大概是晚年時對他在揚州時期放浪生活的追憶與反省。杜牧在唐文宗大和七年(833)至九年(835)在揚州牛僧儒淮南節(jié)度府內(nèi)掌書記。當時的揚州是一個商業(yè)發(fā)達、歌舞繁盛的都市,傳說詩人的生活浮浪放達,經(jīng)常流連于娼樓妓館。詩的前兩句就是對這段放浪生活的追憶。“落魄(tuo)”二字,表明他到揚州掌書記是不得志的,而且透露出他的飲酒狎妓正與政治上的失意有關(guān)。“楚腰”指女子的細腰,因楚靈王好細腰,故后世常以“楚腰”指代美女。“掌中輕”形容女子體態(tài)輕盈。傳說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身輕,能為掌上舞。“腸斷”指女子貌美可愛,令人傾倒,銷魂蕩魄。這里寫他當年與歌姬妓女的戀情,單純從形貌體態(tài)著筆,流于淺露,讀來不免有浮薄庸俗之感。不過把“腸斷”與“落魄”聯(lián)系起來體會,就會感到他醉心于女色,作為一種政治上失意的補償,他似乎確實得到了某種滿足和慰藉。因而,那沉迷中正藏著苦悶和不滿。
后兩句寫出詩人既悔恨又遺憾的矛盾心情。“揚州夢”明確點出詩人在揚州時流連于娼樓妓館的放浪生活。用一個“夢”字是要呼應(yīng)那個“覺”字。“十年”不一定是確數(shù),是說自己沉湎聲色時間很長。十年沉迷,至今方才覺醒。夢醒了,應(yīng)該覺得一身輕松,但詩人顯然并未完全放下感情上的負累,字里行間隱隱透出他內(nèi)心的矛盾和哀感。既已覺其非,有所悔恨,那就應(yīng)該忘掉在艷游中結(jié)識的青樓女子,但這么一來,就只能落得負心薄幸的名聲了。狎妓不是真正的愛情,原不存在“負心”的問題;但從詩人離開揚州時所寫的《贈別》詩看,其中有“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這樣的句子,說明他對其中的某些人確曾產(chǎn)生過較深的感情。繁華夢醒,又不能徹底割斷舊情,徒得負心薄幸之名的遺憾,怕也是詩人的真情實感了。“贏得”云云,語含惆悵,其中包含著某種失落感,體味起來,除了那想要忘卻又實難真正忘卻的繁華舊夢之外,政治上的失意因而事功無成,想來也是一個重要的方面。詩人的感嘆實在是相當深沉的。
杜牧是一個既多情又率直的詩人,他既不恥言往昔的放浪,也不隱諱今日的懺悔,在追懷與悔恨中又寄寓著人生感慨。放達中含感傷,直露中見深婉,這便是此詩有別于一般無行文人寫狎妓的庸俗輕浮之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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