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首詞系南唐后主李煜降宋后所作。詞中以朝不保夕的現實處境與被俘前的帝室景況相對照,表現出國破家亡的憂痛,也流露了經過內心自省而產生的悔恨和哀怨。
南唐從公元937年立國,至975年為北宋所滅,歷三十八年。詞中舉其成數,曰“四十年來家國”。天下自古被看成皇帝一姓所私有,家亦國,國亦家,故云“家國”。五代十國之時,南唐偏安一隅,領土方圓約三千里之廣,所以“三千里地山河”一句乃是實寫。一、二句分別從時間、空間兩個方面,概敘了南唐的歷史、地理情況。三、四句將筆墨集中到它的都城金陵:“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古代龍、鳳均是皇帝的象征,“鳳閣龍樓”即指皇宮的樓臺殿閣。“煙蘿”指蔓生的蒿類野草。這兩句是說皇宮的樓閣高入云霄,宮苑的珍奇樹木如尋常野草一般比比皆是:前者體現了帝王權力的威嚴,后者反映出南唐小皇帝窮奢極欲的享樂生活。如此沉湎聲色、暗于國事而欲天下久長,豈可得乎?“幾曾識干戈”一語既是不懂戰爭為何物的自悔自責,又是兵臨城下、肉袒出降的自傷自憐。由此很自然地引出下片的內容。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過片這兩句敘寫自己歸降趙宋政權后受到種種折磨和污辱的情形。“沈腰”典出《梁書·沈約傳》:沈約以書陳情于徐勉,言己老病,“百日數旬,革帶常應移孔;以手握臂,率計月小半分。”意謂因多病而致腰圍減損。后乃以“沈腰”通稱瘦損之身。“潘鬢”出自潘岳《秋興賦》:“斑鬢髟以承弁兮,素發颯以垂頷。”其序曰:“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后來即以“潘鬢”代指中年鬢發初白。李煜在此悲憤地控訴了宋朝統治者對他的囚禁和迫害。這兩句容量較大。造成“沈腰潘鬢”狀況之原因乃是“臣虜”之低下的地位和身份,何人使其成為“臣虜”又是原因外之原因,只是“鸚鵡前頭不敢言”而已。后主憤激之情的所指所向是很明顯的。“沈腰潘鬢”本已不堪,何況連此也日漸“消磨”呢!從“干戈”而“臣虜”,從“臣虜”而“沈腰潘鬢”,其間有無數的恥垢和羞辱,雖未形諸筆端,卻已見于言外。這與往昔身為南唐之主時的豪華氣象構成了多么強烈的對比!在這一對比之中,本詩感情的份量更加沉重了。在撫今思昔的反省之中,今與昔交接、轉換之點尤為深刻難忘。于是后主心中跳出這樣一幕:“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廟”是宗廟,帝王祭祀祖宗的所在,象征著王朝的基業。“教坊”系宮中專司音樂的官署。最后這幾句有無限愧悔之意。城破之日,后主匆忙拜辭宗廟,“四十年來家國”毀于“一旦”,既無以告祖宗,也無以告百姓。蘇軾指出,后主本應“慟哭于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后行”(《東坡志林》),以明其失國之罪。實際上他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同上),眼淚流得不是地方,可見其荒淫頹廢的本性實難移易。后主寫到此處,是否也意識到自身的過錯呢?
這首詞如后主的其他詞作一樣,感情真摯,直抒胸臆,明白曉暢,很少雕飾,藝術概括力很強。全詞以今與昔相交的“一旦”作為上、下片的分界線,上片憶昔,下片寫今。寫今之時又有對觸目驚心的“一旦”的追憶。從思想和藝術上看,這是李煜后期詞作中較有代表性的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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