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這首詩有的蘇軾詩集未載,有的僅有詩而無序 (如《施注蘇詩續補遺》卷下),有的則有一篇題為“元豐五年閏六月”的序(如查慎行《蘇軾補注》卷二十一),但序與詩意無關。我們不錄那篇序,僅談這首詩。
清代紀昀曾認為“此隨手寫四句,本不是詩”,所見甚陋,它實在是一首既通俗又富有理趣的好詩。
佛教的一個基本觀點是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緣合和而成的,任何事物都沒有自己獨立的“自性”。為了說明這一點,它使用了許多巧妙的譬喻。如《道行經·曇無竭品》說: “譬如箜篌,不以一事成: 有木有柱有弦,有人搖手鼓之,其音調好自在,欲作何等曲!”“譬如鼓不用一事成,不用二事成,有師有革有桴,有人擊之其聲乃出?!薄捌┤绠嫀?,有壁有彩有工師有筆,合成是事乃成畫人?!薄捌┤缟街许懧?,不用一事,亦不用二字所能成,有山有人呼有耳聽,合會是事乃成響聲?!彼磸蛷娬{箜篌聲是由木、柱、弦、琴師之手和合而成的; 畫是由畫壁、色彩、畫師和合而成的; 山谷的回聲是由山、人、人的呼叫、能聽的耳朵和合而成的,不過是為了突出“因緣合會”的佛學觀念?!独銍澜洝穭t說得很簡明:“譬如琴瑟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汝眾生亦復如是?!?/p>
盡管我們可以不同意佛學由此得出的“四大皆空”的觀點,但是用這些比喻來說明事物的普遍聯系,卻新奇有趣。于是,它給了詩人以啟發,增加了詩歌的趣味。比如,唐代詩人韋應物《聽嘉陵江水聲寄深上人》寫道:“鑿崖泄奔湍,稱古神禹跡。夜喧山門店,獨宿不安席。水性自云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驚?貽之道門舊,了此物我情?!碧K軾也順著這一思路寫出了 《琴詩》。
這兩首詩的確別開生面,在日常生活中,水石相激之聲、琴聲,我們聽得夠多了,兩物相觸而有聲,也早已成為日常生活常識。然而,這兩首詩卻掘開“常識”的硬殼,把思維的觸角深入到事物普遍聯系的層次并提出疑問: 為什么無聲之物相觸而“有聲”?相觸之物離析而無聲?聲從何處來?又向何處尋?它是有“自性”而實在的?還是無“自性”而“虛無”的?抑或它本來性空假有,只不過是那水、那石,那琴上的木、柱、弦,那彈琴的手指,聽聲的人,能聽的耳,處于相互聯系的產物?讀這兩首詩,我們會突然感到 “常識”瓦解了,事物的獨立性成了疑問,一切都不可把捉、不可理喻。我們會在這 “瓦解”的 “空虛” 中陷入迷惘,在這“不可理喻”的“恐懼”中感到某種“失落”,某種精神的震顫。然而,另一方面,由于水石相激、指弦相觸而有聲是那么自然、平凡,我們又會感到正是這不可用概念把捉、不可理喻的自然而平凡的事物中含蘊著世界的圓融以及無窮的奧妙。這一切,發生在一剎那間。而就在這一剎那,我們會不由自主地思緒萬千,情感起伏:似乎看到了事物的多面,體驗了精神的豐富,仿佛觸及了什么,悟到了什么,有一種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愉悅之感……
清代詩論家沈德潛在《國朝詩別裁集·凡例》中寫道:“詩不能離理,然貴有理趣,不貴下理語?!?《琴詩》就是一篇有“理趣”的作品,而啟發這種“理趣”的,有佛學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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