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琳詩《飲馬長城窟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往謂長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舉筑諧汝聲!”“男兒寧當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長城?”長城何連連,連連三千里。邊城多健少,內舍多寡婦。作書與內舍: “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時時念我故夫子。”報書往邊地: “君今出語一何鄙?”“身在禍難中,何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結發行事君,慊慊心意關,明知邊地苦,賤妾何能久自全!”
詩的開首兩句緊扣題目,直接從古題中翻出泉水過于寒冷,連馬骨都被傷毀(人之被傷,自可想見)的意思來,可謂善用古題了。《樂府詩集》解題引 《廣題》曰: “長城南有溪坂,上有土窟,窟中泉流,漢時將士征塞北,皆飲馬此水也。”據此,“長城窟”為長城南溪坂上之泉眼,其地荒寒,泉水自亦極冷。飲馬者為誰呢?尋繹詩意,以既指已往的“將士”,又指時下的服役者為好。往者已備嘗艱辛痛苦了,后來者都難免同樣的遭遇。詩歌首二句不僅是借古題引出主人公,并點明其身分,也有起興的作用。它以一種綿亙于古今各代人之間的歷史感喚起讀者關于筑長城備胡、駐長城戍邊、在長城一線服役的萬千回憶,以戰馬、戍卒、飲騎、服役的鮮明形象,把積淀在北方民族心靈深處的那一項古老而又殘酷的歷史負擔勾引出來,造成一種悲壯、荒寒、殘酷和令人悲憫的氣氛,為全詩悲劇性內容的展示提供了歷史的和現實的背景,創造了情調凄苦的藝術境界。它使讀者在未領略主要情節之前就有了充分的心理準備,可以在最佳的感情狀態下感知和理解全詩的故事。
從第三句起到篇末描敘了一個故事:修長城的戍卒向主管的官員請求退役,官吏不許。戍卒悲憤不已,眼見回歸無望,難免邊地作鬼,就寫信給家鄉的妻子要她速速改嫁。妻子不從,復信辯駁。丈夫再寄一信,重申原意,并說明委曲。妻子在第二封復信中剖白心跡,愿與丈夫同患難,不求“自全”。原詩第三句“往謂長城吏”的主語,當是下邊的“太原卒”。“慎莫稽留”是千萬不要阻留的意思,表現出戍卒對無休止的兵徭役負擔再也不能忍受的心情。“官作”二句,“程”,可解作“課程”(如《漢書·景十三王傳》“杵舂不中程輒掠”句,顏師古注“程”曰: “作之課也”),蕭滌非先生釋: “課程”就是時限、期限。(見《漢魏六朝文學史》)這兩句是長城吏叫戍卒趕快干活,不得怠慢。是拒絕太原卒請求,語氣強橫無情,豪無商量的余地。“男兒”兩句是太原卒的訴說,是他不滿情緒的發泄。“格斗”意為“擊斗”,同今語之“戰斗”,寧可痛痛快快戰死,也不愿再筑長城了。“長城何連連”以下五句是作者的描敘,綿延數千里的長城何時才能修完?服役者何時才能回歸?邊城多有被驅逼出來的壯丁,內地的家室便多有寡居之妻,而服役者犧牲在外的也絕非少數。于是太原卒看透了自己不幸的結局,他給妻室寫信叫她速速嫁人,再莫空等。他叮囑妻子改適以后好好侍奉新翁父、新婆母,只要她不忘原夫就心滿意足了。他的語言和心理是非常矛盾的:出妻并不想休棄,思妻卻明告發妻嫁人; 說她無情棄絕他又依依不舍,說他情深他又不讓妻子“留住”。這似乎不近人情,卻又極富人情味;好像昏惑,卻又十分理智。這畸形的生活、扭曲的感情完全是不幸的遭遇、殘酷的現實逼出來的。它們迸濺著血淚,飽含著辛酸; 浸透了無可奈何的悲傷,也蘊蓄著對不公平人世的詛咒和控訴。妻子的復信來了,千言萬語匯成一句氣憤的斥責: “你講得多少粗野不近情理,多么刺痛人心呀!”這一句言少意多,貌似申斥,實則相親;看似無情,實則情深; 聲似憤恨,實為酸嘶。一句即可傳達出那位妻子氣惱、怨恨又忠于丈夫的心情。同時見出她剛強而又明理的性格,表現了作者在語言提煉和材料剪裁兩個方面的功力。“身在禍難中”以下是夫妻間另一輪信件里的對答。前六句是丈夫的解釋,后四句則是妻子的誓言。戍卒說,他要妻子改嫁是由于自己不能幸免于難,不愿叫她苦守空等。他已把自己的命運和長城下萬千具支撐累積的尸骸聯系起來,預測到自己可悲的結局。大別之際,他把一條慘痛的人生教訓告訴了妻子: 從今以后,她生了男兒,千萬不要養育成人,因為男兒長大以后,不過是做修長城的犧牲和填溝壑的材料; 生了女兒,倒應該珍愛,她們雖然力弱,也不能撐持門戶,但畢竟可以同親人相守啊! 詩歌用極富有典型性的事例生動地表現了苦役負擔的可怕,造成了不凡的藝術感染力量。妻子是善良而忠貞的,盡管她已飽嘗了離別的痛苦,盡管夫死寡居的厄運已經緊緊攫住了她,給她的生活罩上更為昏黑恐怖的陰影,但她不肯與丈夫離異。既然“結發事君”,把命運和丈夫連在一起,她就寧肯忍受同“邊地苦”連結的一切苦難,而不愿“自全”。這“自全”,既指不顧丈夫艱危辛苦的獨樂,也指丈夫蒙難以后的茍存人世。顯然,這位妻子是做好以死殉夫的準備。他們“字字血、聲聲淚”的往還書信,形象地反映了漢末亂世的民間疾苦,表現了軍閥混戰以及由此導致的胡人內遷、異族入侵釀成的社會災難,具有頗為深刻的現實主義精神。
本詩有高古渾樸的風格。《詩人玉屑》講風調,說“高古為難”,并引《李希聲詩話》曰: “古人作詩,正以風調高古為主,雖意遠語疏,皆為佳作。”論建安文學,則引《詩眼》曰: “建安詩,辯而不華,質而不俚,風調高雅,格律遒壯。”“意遠語疏”,當是語不細密而情意深遠。“辯而不華,質而不俚”即具有說服力感染力,但詞語并不華麗; 風格質直樸素卻不顯得俚俗鄙野。這些特點,《飲馬長城窟行》都是具備的。例如太原卒妻給丈夫的第一封答書,詩歌僅出“今君出語一何鄙”七個字,雖僅短短一句,但萬語千言盡在其中。
本詩另一特點是通篇以對答展示情節而無造作的痕跡。全篇二十八句,只有八句是作者的敘述。其余二十句,要么是太原卒與長城吏的對答,要么是太原卒與妻子信中的對答。詩的情節內容的展示,人物感情性格的表現,悲劇氣氛的渲染,對人物不幸遭遇的隱隱同情等,主要靠對答語完成和顯示。人物語言又一如口語,自然生動,毫無做作之態。作者的插敘語也樸實無華,只寥寥數句穿插于其間,非必需不著一字。此外沒有抒情語,評議語,甚至沒有提示語。思想態度完全流注在人物對答之中,確實較好地吸收和繼承了漢代民間敘事體樂府詩的精髓。因而沈德潛稱許道:“無問答之痕而神理井然,可與漢樂府競爽矣。”(見《古詩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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