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蘇軾·水調歌頭》蘇 軾
蘇 軾
余去歲在東武,作《水調歌頭》以寄子由。今年,子由相從彭城百馀日①,過中秋而去,作此曲以別余②。以其語過悲,乃為和之。其意以不早退為戒,以退而相從之樂為慰云耳。
安石在東海,從事鬢驚秋③。中年親友難別,絲竹緩離愁④。一旦功成名遂,準擬東還海道,扶病入西州⑤。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洲⑥。歲云暮,須早計,要褐裘⑦。故鄉歸去千里,佳處輒遲留。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⑧。一任劉玄德,相對臥高樓⑨。
注釋 ①彭城:今徐州。②作此曲:指蘇轍所作《水調歌頭》:“離別一何久,七度過中秋。去年東武今夕,明月不勝愁。豈意彭門城下,同泛清河古汴,船上載涼州。鼓吹助清賞,鴻雁起汀洲。坐中客,翠羽帔,紫綺裘。素娥無賴西去,曾不為人留。今夜清尊對客,明夜孤帆水驛,依舊照離憂。但恐同王粲,相對永登樓。”③“安石”二句:據《晉書·謝安傳》:謝安字安石,少有重名。棲遲東土,放情丘壑。“及萬(謝安之弟)黜廢,安始有仕進志,時年已四十馀矣。”謝安隱居東山,出仕之時已經鬢發微白了,蘇軾這里是以此自喻。④“中年”二句:是說人到中年的時候,對親友之間的分離特別敏感,只能用音樂來緩解這些離愁。《晉書·王羲之傳》:“謝安嘗謂羲之曰:‘中年以來,傷于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日惡。’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頃正賴絲竹陶寫……’”《晉書·謝安傳》又有:“(謝安)性好音樂,自弟萬喪,十年不聽音樂。及登臺輔,期喪不廢樂。”絲竹,弦樂器和管樂器,這里指音樂。⑤“一旦”三句:《晉書·謝安傳》:“安雖受朝寄,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鎮新城,盡室而行,造泛海之裝,欲須經略粗定,自江道還東。雅志未就,遂遇疾篤……詔遣侍中慰勞,遂還都。聞當輿入西州門,自以本志不遂,深自慨失……”這里蘇軾是以謝安自喻,打算在功成名就之時就退隱。⑥雅志:隱逸之志。軒冕:指官位爵祿。滄州:水濱,指隱者所居之地,隱逸之所。⑦“歲云暮”三句:《詩經·豳風·七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這里是說兄弟二人年歲已老,需要早作歸隱的打算。褐裘,粗布袍子,這是老百姓穿的衣服,比喻隱居生活。⑧“惟酒”句:《晉書·顧榮傳》:“顧榮恒縱酒酣暢,謂友人張翰曰:‘惟酒可以忘憂,但無如作病何耳。’”⑨“一任”二句:《三國志·魏書·陳登傳》載,陳登字元龍,在廣陵有威名,后許汜與劉備并在荊州牧劉表坐,表與備共論天下人,汜曰:“昔遭亂過下邳,見元龍。元龍無客主之意,久不相與語,自上大床臥,使客臥下床。”備曰:“君有國士之名,今天下大亂,帝主失所,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舍,言無可采,是元龍所諱也,何緣當與君語?如小人,欲臥百尺樓上,臥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間邪?”這里蘇軾是以許汜自比,說自己沒有憂國救世的志向,而有“求田問舍”之心,任憑像陳登、劉備這樣有雄心壯志的人嘲笑去吧。
仙人醉扶圖 【清】黃慎
鑒賞 熙寧十年(1077)二月,蘇軾和蘇轍久別重逢。從四月到八月,蘇轍一直陪哥哥在徐州,“留百馀日”,等一起過完中秋節才走。從蘇轍八月十六日匆匆離開徐州去南京上任來看,他留這么多日子可能有點“違規”了,不過這好不容易爭取來的中秋,對兄弟兩人都是非常珍貴的機會。蘇軾在小序里把寫詞的前后原因說得很清楚,而從他的敘述來看,加小序已經是中秋之后了,至少是蘇轍離開之后了。這個中秋對蘇軾來說實在太幸福也太虛幻了,一年前他孤身在密州寫下《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本意是寬慰自己也寬慰弟弟;想不到一年后兩人竟然能夠一起度過中秋。但遺憾的是,第二天就要分別,此時想起這些往事,怎能不感慨萬千?于是蘇轍用同樣的詞牌寫了一首詞(見本詞注釋②)作為告別。蘇軾認為弟弟的這首詞“其語過悲”,他不想讓弟弟那么消沉悲傷,于是和了這一首詞作為勉勵。因為是“和詞”,所以押的韻腳與蘇轍的詞完全相同。
這首詞幾乎通篇議論,而且大量用典,蘇軾以議論入詞的做法,在這里達到了極致。大量的議論和典故有點影響了詞意的表達,但這仍不失為一首好詞。上闋的用典是實寫,主要用謝安的典故。幾句詞基本交代了謝安相關的經歷,這種寫法已經具有了蘇軾“隱括”詞的某些特色,同時也以此表達了自己的感情。謝安早年隱居逍遙,中年出仕后面對親友的離別而悲傷,所以一直想要歸隱,可直到功成名就之后仍然沒能實現這個愿望,只能“遺恨滄洲”。蘇軾寫這么一段典故,是自省也是自戒,為下闋的議論做好鋪墊。下闋的議論是虛寫,勸誡自己和弟弟要早作歸隱的打算,同時也想象了歸隱之后的生活:“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結句用了著名的“求田問舍”典故,可是卻是反用其意,更加強調了蘇軾隱退的決心,他不希望被世間的功名利祿所束縛。總體上來說,這首詞更像是一篇史論,或者是像借史論來抒發自己思想的散文。但其情真意切處,絲毫不比任何婉約詞遜色,尤其是“我醉”兩句,把兄弟之間的情誼寫得生動、絕妙。
蘇轍《欒城集》卷七《逍遙堂會宿二首并引》說:“轍幼從子瞻讀書,未嘗一日相舍。即壯,將游宦四方,讀韋蘇州詩,至‘安知風雨夜,復此對床眠’,惻然感之。乃相約早退,為閑居之樂。”在這個中秋之夜,回味今天的快樂,想到明天的離別,蘇轍有一點悲從中來。此時蘇軾肯定也很悲傷,可是作為哥哥他需要安慰弟弟,于是想起了以前的約定。蘇軾用這個約定來安慰蘇轍,可是他也隱約感到,這個千百年來無數古人渴望的結局,并非那么容易得到。蘇轍后來如愿隱居穎昌,一直活到74歲,可他的哥哥卻已在十一年前病逝于歸途。(姚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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