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贊林黛玉》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黛玉來到賈府,初次見到寶玉,賈母讓他上前去見妹妹,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裊裊婷婷的女兒,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見禮;歸了座細看時,真是與眾各別。接著寫了上面這段贊語。
黛玉的父親林如海,也是侯門后裔,如今他降落到一個揚州的鹽政官。不過,“雖系世祿之家,卻是書香之族”。林家支庶不盛,人丁衰落,對黛玉愛如“掌上明珠”,為“聊解膝下荒涼之嘆”,便把獨生女當男孩看待,給她請了一位家塾教師。黛玉自幼體弱,再加上母親的早喪,童年生活便蒙上一層憂郁孤獨的色彩。這里首句寫黛玉的眉,如籠罩著一縷輕煙,卻又似蹙非蹙。蹙:蹙額,眉頭緊皺。罥(juan):掛。寶玉問黛玉后,知道她尚“無字”,便說:“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次句寫黛玉的目。達·芬奇云:“眼睛叫做心靈的窗子。”(《筆記》)顧愷之云:“四體妍媸,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阿堵,晉代俗語,即這個,指眼睛)“含情目”而“似喜非喜”,既表現了她的美,又表現出她“矜而不爭”的態(tài)度。前句從美中暗示人的內心壓抑,后句從美中暗示人的氣質性格。如果為美而美,那就稱不上“野鶴在雞群”了。
“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靨,面頰上的微渦,通稱笑渦或酒渦。“晚花酣暈淺,平水笑渦輕”(洪咨夔);“偶回頭,笑渦透臉,蟬影弄釵”(張翥)。在詩詞中常用來形容人的美。這兩句意謂:面靨含愁,別有一番嫵媚;體弱多病,因而更增添了嬌妍。再以“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的靜態(tài)和動態(tài)來形容黛玉的多愁多病。林黛玉的病和愁,有著那個時代的深刻的社會內容。與寶玉初見,她“便吃一大驚,心中想到:‘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寶玉則更肯定:“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從此,“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止同息,真是言和意順,似漆如膠。”也未見林黛玉有過什么病,有過什么愁。后來,“不料如今忽然來了個薛寶釵”,偏偏也有個晶瑩燦爛的金鎖,應了舊俗“金玉姻緣”之說。一天,寶玉、寶釵兩個人正在房間相互品鑒那兩件象征婚姻的金(鎖)、玉,這時黛玉從外面走進來:“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明顯地表示出不滿。于是,猜疑、口角、忐忑、憂郁、愁苦,也就由此而生了。未久,那也有一個金麒麟、把“二哥哥”叫成“愛哥哥”的史大姑娘(湘云)也常來走動,這無異雪上加霜。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第三十三回以前),這不能不說是黛玉愁病以至“淚光點點,嬌喘微微”的主要原因。正是“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林黛玉《詠菊》)。雖然,寶玉在夢中也不忘喊出:“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他在她面前更曾明白表示:除了別人說甚么金甚么玉,我心里要有這個想頭,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而黛玉也常在心里默默地念著:你心里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我的?但是另方面,這個“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姑娘,仍時時惴惴不安,沒有忘記她所處的境遇。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強烈的和最個人的——乃是愛情的痛苦呵!
“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林黛玉雖然不象賈寶玉那樣生于“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但她畢竟是出身侯門的金閨少女。她幼失怙恃,并沒有失去養(yǎng)富尊榮的生活和地位。她的“誚語”、“雅謔”,她的“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她的因“錯”行了酒令(《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西廂記》“紗窗也沒有紅娘報”),被薛寶釵指出,“羞的滿臉飛紅”,無一不表明封建貴族之家給予她的熏陶、教養(yǎng)。再象姣花照水、弱不禁風的嬌態(tài),也只有在那特定的環(huán)境、特定的人物身上出現時,才有著特定的積極意義。在彼時彼地,會有人以為美,并不奇怪。賈府上的焦大固然不會愛林妹妹。今天如果再來欣賞這種病態(tài)美,忘掉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顯然便有害無益了。
結語仍寫黛玉的精靈和美貌。比干:殷末紂王叔伯父(一說紂庶兄),官少師。傳說紂王淫亂,比干犯顏強諫,紂怒曰:“‘吾聞圣人之心有七竅,信有諸乎?’乃遂殺王子比干,刳視其心。”(《史記·宋微子世家》)竅,孔,洞。古稱眼、耳、口、鼻為七竅。《莊子·應帝王》:“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心較比干多一竅”,說黛玉的心不止七竅,極寫她的聰穎。西子,西施,春秋時越國諸暨人。吳越之戰(zhàn),越國戰(zhàn)敗,越王勾踐使范蠡將美女西施,進于吳王夫差。相傳西施心痛時,便皺起眉頭。《莊子·天運》:“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黛玉“眉尖若蹙”,寶玉送她表字“顰顰”,也暗取其意。這里是說:多病的黛玉美如西施——并且還勝過她。
曹雪芹的這一段文字,著重寫黛玉的美麗、聰慧過人和她的多愁多病,并未直寫她的叛逆性格。寶玉對寶釵“艷冠群芳”、“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美貌,有過迷醉,特別是有一次因要看金串而注視她那豐腴白嫩的手腕,發(fā)了呆。無怪黛玉對寶玉說: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但是,寶玉似乎沒有過多地注意黛玉的美貌。她也不是那種“德、言、工、貌”式的佳人。他倆最后是在共同的道德觀念下,完全站到一起來的。不正面接觸黛玉性格的實質,只一味贊她的美貌,未嘗不是這段文字的缺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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