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蘇舜欽·水調歌頭》蘇舜欽
蘇舜欽
滄浪亭①
瀟灑太湖岸②,淡佇洞庭山③。魚龍隱處,煙霧深鎖渺彌間④。方念陶朱張翰⑤,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⑥。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⑦。丈夫志,當景盛⑧,恥疏閑。壯年何事憔悴,華發改朱顏⑨。擬借寒潭垂釣⑩,又恐鷗鳥相猜(11),不肯傍青綸(12)。刺棹穿蘆荻,無語看波瀾(13)。
滄浪亭圖 溥儒
注釋 ①滄浪(láng)亭:蘇州名園之一。位于今蘇州城南,其地初為五代時吳越國吳軍節度使孫承祐的池館。北宋慶歷五年(1045),蘇舜欽因“進奏院祀神酒會事件”去官南下蘇州,以四萬錢購得舊址,買水石于園中筑亭,名為滄浪亭,并作《滄浪亭記》,自號“滄浪翁”,園遂因亭而得名。②太湖:位于今江蘇、浙江兩省交界處,古稱震澤、具區、笠澤,湖中島嶼數十,以洞庭西山最大。③淡佇(zhù):猶淡濘,清深、澄靜。洞庭山:太湖中有東西洞庭山,東山古稱胥母山,即洞庭東山;西山古稱包山,即洞庭西山。④渺彌:水流曠遠。⑤陶朱:春秋時越國大夫范蠡(lǐ)。范蠡輔助越國勾踐滅吳后,棄官遠游,乘扁舟浮于江湖,變名易姓,后至齊國陶(今山東定陶西北),稱朱公,史稱陶朱公,以善于經商著稱。張翰:西晉文學家,字季鷹,江蘇吳縣人,洛陽為官,因感朝政形勢不妙,見秋風起,托言思念家鄉的菰(gū)菜、莼 (chún)羹、鱸(lú)魚膾(kuài)而辭官歸家。⑥撇浪:破浪、擊浪。鱸:鱸魚,體側扁,口大,鱗細,灰白色,背部青灰色,背部和背鰭有黑斑。⑦暴:突然而猛烈。汀(tīng)灣:水邊平地和湖灣。⑧景盛:大盛,意指有治國平天下之志。⑨“華發”句:花白的頭發改變了紅潤的青春顏容。⑩擬借:欲憑臨。(11)鷗鳥相猜:用“鷗鳥忘機”的典故,指人無巧詐之機心,鷗鳥才與人和諧相親近。典出《列子(黃帝》:“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數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也。”(12)青綸(guān):青綬,古代配系官印的青色絲帶。借指高官。(13)刺棹(zhào):劃船。蘆獲(dí):蘆葦和獲。
鑒賞 本詞是蘇舜欽的僅存之詞。據今人沈文倬《蘇舜欽年譜》,北宋慶歷五年(1045)秋蘇舜欽從京都汴梁(今河南開封)南下蘇州,臨水買石筑成滄浪亭之后,寫有著名的《滄浪亭記》,而本詞亦作于此時。全詞寫作者被貶謫而壯志難酬的彷徨和憂心。上闋寫作者隱逸于太湖旖旎風光的樂趣,下闋寫作者深感歲月蹉跎而志向難伸的苦悶和惆悵。
慶歷四年,范仲淹、杜衍等人推行“慶歷新政”,延攬改革派人才,蘇舜欽作為宰相杜衍的女婿,被范仲淹推薦為集賢校理、監進奏院。時值進奏院祭神,蘇舜欽遵循慣例賣廢紙換錢舉行祭神酒會。保守派借機打擊改革派,彈劾他監守自盜,因此蘇舜欽被削官為民,次年南下蘇州,營建滄浪亭。據《宋史·文苑》記載:“(蘇舜欽)在蘇州買水石作滄浪亭,益讀書,時發憤懣于歌詩,其體豪放,往往驚人。”因此,作者的經歷使得全詞充滿“憤懣”的情感。
從滄浪亭極目遠眺,一覽太湖風光,見風物瀟灑,澄靜深遠,煙波浩淼,水流曠遠,作者完全沉浸在與天地同樂的沉醉中,其在《滄浪亭記》中說:“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作者自號“滄浪翁”,其人生境界似乎已經達到“樂天”的程度(現代哲學家馮友蘭言人生有四種境界:知天、事天、樂天、同天)。然而,“方念陶朱張翰,忽有扁舟急槳,撇浪載鱸還”,是什么突然讓作者從寧靜的世界中驚醒呢?某種意識發作猛然將作者拉回到現實中,某種生命的憂思和煩惱在心中升起,而“念”“忽”“急”“還”更是展現了一種意識的時間之流。扁舟急槳,撇浪載鱸,在天地歸一的境界中驚現了人生的繁忙和生命的艱難;“落日暴風雨,歸路繞汀灣”則昭示了人生之路的風雨猝然與曲折蜿蜒。上闋之轉折在于“忽”字,將自我生存的意識喚起,從而使得作者脫離歸隱自然的混沌狀態,而有意識于生存意義的危機。
“滄浪亭”取意于屈原《漁父》所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之精神,表達了古代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人生態度。故而可以看出,蘇舜欽始終擺脫不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情結,很自然響應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士大夫精神。蘇舜欽被削職時正值人生壯年(37歲),因此對“華發改朱顏”有深切的擔憂。欲對歷史寂寞有所克服和超越,不甘于生命的淡出,便是上闋一“忽”字所拉出的本意。作者欲憑臨寒潭隱居,卻擔心不被鷗鳥信任和接納自然是托辭,生命看不到出路,時間正黯淡著光芒,未來之路不明朗,施展抱負的機會太渺然,這才是根本的痛苦。因此,全詞以那種看似閑適卻以充滿反抗與無奈情緒的“無語看波瀾”的情景收場,正點出這句真理:所謂波瀾便是世間,世間便是波瀾。
全詞以景出情,鋪墊恰然,前后闋依次漸進,文脈豪健有力,超邁橫絕,氣象開闊,情緒心態寓于豪邁演繹中,不斷層進,追思人生困境,理解生存意義,頗有哲理。語言藝術方面,同詞人梅堯臣一樣,善用怪異奇麗的意象,散文化的句法,生僻艱澀的語匯,力圖破除詩歌創作的圓熟陳規。(張偉特)
鏈接 《水調歌頭》詞牌。《樂府詩集》卷七九《近代曲錄》錄《水調歌》曰:“《水調》,商調曲也。舊說:《水調》《河傳》,隋煬帝幸江都時所制。曲成奏之,聲韻悲切。”又《詞譜》卷二三云:“按:《水調》乃唐人大曲,凡大曲有歌頭。此必裁截其歌頭,另倚新聲也。”《水調歌頭》又名《元會曲》《凱歌》等。雙調,九十五字,上片九句四韻;下片十句四平韻。有全用平韻和間用仄韻兩體。
蘇舜欽與蘇州名園滄浪亭。慶歷四年(1044)蘇舜欽遭王拱辰誣奏,被削籍為民。之后蘇舜欽離開京城,次年來到蘇州,以四萬貫錢購得五代時期吳越國王公貴族別墅的舊址,修建滄浪亭,隱居不仕。園林取名意出《楚辭·漁父》:“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蘇舜欽曾作有《滄浪亭記》,詳述建園經過以及自己的內心感受,園名大著。茲錄蘇舜欽《滄浪亭記》于下:
予以罪廢,無所歸,扁舟南游,旅于吳中,始僦舍以處。時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狹,不能出氣。思得高爽虛辟之地,以舒所懷,不可得也。
一日過郡學,東顧草樹郁然,崇阜廣水,不類乎城中。并水得微徑于雜花修竹之間,東趨數百步,有棄地,縱廣合五六十尋,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闊,旁無民居,左右皆林木相虧蔽。訪諸舊老,云:“錢氏有國,近戚孫承祐之池館也。”坳隆勝勢,遺意尚存。予愛而徘徊,遂以錢四萬得之。構亭北碕,號“滄浪”焉。前竹后水,水之陽又竹,無窮極。澄川翠干,光影會合于軒戶之間,尤與風月為相宜。
予時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則灑然忘其歸。觴而浩歌,踞而仰嘯。野老不至,魚鳥共樂。形骸既適,則神不煩;觀聽無邪,則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 人固動物耳。情橫于內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則溺,以為當然;非勝是而易之,則悲而不開。唯仕宦溺人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勝之道。予既廢而獲斯境,安于沖曠,不與眾驅,因之復明乎內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閔萬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為勝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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