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唐宋五代詞·李璟·攤破浣溪沙》李 璟
李 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①。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②,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③。小樓吹徹玉笙寒④。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草蟲圖 【元】 錢選 美國底特律美術館藏
注釋 ①菡萏:荷花。《爾雅·釋草》:“(荷),其華菡萏。”②韶光:美好的時光。③雞塞:指漢代的雞鹿塞,故址在今內蒙古自治區磴口縣西北哈隆格乃峽谷口。在本詞中泛指邊塞。《漢書·匈奴傳下》:“又發邊郡士馬以千數,送單于出朔方雞鹿塞。”《后漢書·和帝紀》:“車騎將軍竇憲出雞鹿塞。”李賢注:“今在朔方窳渾縣北。闞骃《十三州志》云:‘窳渾縣有大道,西北出雞鹿塞。’”④吹徹:吹遍所有的曲子。徹:唐代大曲的最后一曲。
鑒賞 李璟,南唐烈祖李昪的長子。升元七年(943)李昪過世,李璟繼位,改元保大。后因受到后周威脅,削去帝號,改稱國主,史稱南唐中主,又為避后周信祖(郭璟)諱而改名李景。他治國軟弱無能,卻有較高的文藝修養,喜好讀書,書法也不錯。經常與其寵臣如韓熙載、馮延已等飲宴賦詩,于是,適用于歌筵舞榭的詞,便在南唐獲得了發展的機會。他的詞,感情真摯,風格清新,語言不事雕琢,對南唐詞壇產生過一定的影響。李璟的詞流傳到現在的僅有四首:《應天長》(一鉤新月臨汝鏡)、《望遠行》(玉砌花光錦繡明)、《浣溪沙》兩首,其詩詞被錄入《南唐二主詞》中。李璟即位后,改變父親李昪保守的政策,開始大規模對外用兵,消滅因繼承人爭位而內亂的馬楚及閩國,他在位時,南唐疆土最大。不過李璟奢侈無度,導致政治腐敗,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這首《浣溪沙》,以“細雨”“小樓”兩句得名,全詞悲涼凄清,情調感傷,膾炙人口,堪稱李璟四首之冠。
這首詞的作年不詳。宋馬令《南唐書·王感化傳》:“王感化善謳歌,聲韻悠揚,清振林木,系樂部,為歌板色。元宗嗣位,宴樂擊鞠不輟。嘗乘醉命感化奏水調詞,感化唯歌‘南朝天子愛風流’一句,如是者數四。元宗輒悟。”“元宗嘗作《浣溪沙》二闋,手寫賜感化。”其中一首即是這首詞。這樣看,這首詞好像是在即位之初寫的。然馬令《南唐書·黨與傳》又載:“元宗嘗戲延巳曰:‘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樓吹徹玉笙寒。’綜合整首詞的感情基調和引申出的豐富內在含義,后一說法可信度更高。
上闋寫景物。菡萏,即是荷花。荷花落盡,荷葉凋零,香氣消失,深秋的西風穿過綠波,使人發愁。在這片衰敗的景象中,美好的時光逝去了,隨著時光一起消失的,還有人的青春。人憔悴了,也不堪去看那花葉的凋零了。王國維獨獨欣賞這詞的上半闋,《人間詞話》所謂:“‘菡萏,西風’,大有《離騷》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小樓’,故知解人正不易得。”而我們不妨想到,李璟的不幸遭遇和悲痛心情,豈止是美人遲暮之感,更甚的是他的身世之悲和哀世之慟啊! 上半闋是即景生情,從景物中引起愁思。頭兩句就傳授了一種基本的藝術手段,就是情隨景生,情景交融。王國維論詞的境界:“昔人說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區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人間詞話》)“菡萏”兩句,就是情景交融的境界,蘊涵的是詩人博大深沉的悲哀,比起下闋毫不遜色。
下闋寫人事,懷遠思人。在睡夢中到遙遠的邊關去找尋想念的人,醒來時,細雨迷蒙,正和夢境的迷離相配合。悄悄起來,在小樓上吹笙,只是任憑這笙吹得再久,也難吹盡這相思,也難吹破這寂寞和哀愁。笙吹久了,這管口的暖氣也涼了,她的心也徹底地冷了,只任“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究竟淚有多少,恨有多少,到此戛然而止,只淡淡的一句“倚闌干”。以至淡之語,承至濃之情,這思念的背后又承載著多少家國之痛、亂世感傷,含蘊不盡! 而“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這一千古名句,在當時就已經被推重。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引《雪浪齋日記》:“荊公問山谷云:‘作小詞曾看李后主詞否?’云:‘曾看。’荊公云:‘何處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東流’為對。荊公曰:‘未若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王安石把李璟的詞誤作李煜,但也贊賞“細雨”兩句。
全詞修飾較少,意象雖稍密,但毫不滯重,視鏡轉換雖快,但意脈卻流暢而不破碎,“小樓”一句,真有寒氣襲人之感。值得注意的是,此詞所寫,不再是棄婦,而是思婦的感傷,這種感傷身世和家國之痛聯系在一起,更容易引起后世身處離亂中文士的感觸。其抒情主人公既可為女性,也可為作者本人,內涵豐富。王國維《人間詞話》曾謂詞至李璟之子、南唐后主李煜“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意指后主之前文人士大夫之詞雖已常見,但多半純是“代女性立言”,寫艷情離愁,為酒筵間歌兒舞女而作,其立意格調與文人詞出現之前女伶樂工所作所唱之詞并無本質差異。至李后主始自抒其作為一代亡國之君的悲恨之身世情懷。然而上述李璟之詞,已經多少吐露出“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的信息。(朱銘)
集評 明·沈際飛:“‘塞遠’‘笙寒’二句,字字秋矣。”(《草堂詩馀正集》卷一)
清·陳廷焯:“南唐中主《山花子》云:‘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沉之至,郁之至,凄然欲絕,后主雖善言情,卒不能出其右也。”(《白雨齋詞話》卷一)
清·黃蘇:“按:‘細雨’‘夢回’二句,意興清幽,自系名句。結末‘倚闌干’三字,亦有說不盡之意。”(《蓼園詞選》)
俞陛云:“馮延巳對中主語,極推重‘小樓’七字,謂勝于己作。今就詞境論:‘小樓’句因極綺思清愁,而馮之‘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托思空靈,勝于中主,馮語殆媚茲一人耶?”(《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吳梅:“中宗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為最……此詞之佳,在于沉郁……其頓挫空靈處,全是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絕。”(《詞學通論》)
鏈接 詞牌《浣溪沙》。《浣溪沙》相傳以春秋時期越國的浣紗美女西施而得名。《浣溪沙》又稱為《小庭花》《滿院春》《醉木犀》《霜菊黃》《廣寒枝》《清和風》《怨啼鵑》等。雙調,四十二字,上下片各七言三句,上片三或二平韻,下片兩平韻;也有上下各用三仄韻的,下片的一、二句要求對仗。
詞調中的“攤破”與“添字”。在詞調中,“攤破”的意思就是將原來某一個曲調,通過增字或衍聲,另外變成一個新的曲調,但仍舊用原來的調名,只是再加上“攤破”二字,以示區別。“攤破”是兼有文字和音樂兩個方面,若只有文字方面的增加,那就是“添字”。在詞調中最常見的就是《攤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南唐中主李璟的名作《攤破浣溪沙》(菡萏香銷翠葉殘)就是其例,清萬樹《詞律》卷三:“此調本以《浣溪沙》原調結句,破七字為十字,故名《攤破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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