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過洞庭》 張孝祥》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表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發(fā)蕭騷襟袖冷，穩(wěn)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巯溪殗[，不知今夕何夕!

這是作者泛舟洞庭湖時所寫的一首名詞。

洞庭湖和青草湖的風景本來就美，相信只要讀過范仲淹那篇著名的《岳陽樓記》的人都知道?！对狸枠怯洝分杏幸欢螌懚赐ピ孪戮吧f：“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睆埿⑾樵~寫的也是洞庭湖、青草湖秋高氣爽時候的月下景色。

“玉界瓊田三萬頃”，是對澄澈的湖面的贊美?！爸冶庵垡蝗~”，既是實寫，也是虛寫。實寫，他正泛舟湖上，月光如水，水波不興，一葉扁舟，隨意飄浮。確實是很美的意境。虛寫，是希望在這三萬頃玉界瓊田中，容我一葉扁舟。他未必有“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李白《行路難》)，“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蘇軾《臨江仙》)的想法，他畢竟還年輕，張孝祥死的時候也才三十九歲。但是，如此美景，讓他流連忘返，不忍暫離卻是真的。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寫月下之景極美?！胺州x”，是說月光映在水面，上下交輝，是不是也就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所描寫的“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明河共影”，是說天上銀河繁星的影子，也映在湖中，是不是也就是四川樂山烏尤寺有幅對聯(lián)的上聯(lián)所說的“水映寒星天上下”?這兩句明明白白，而“表里俱澄澈”，語意就有點雙關了。既是說景，也是說人心，說一個人的境界，坦坦蕩蕩、磊磊落落、言行一致、表里如一。這是由湖上的景所引起的聯(lián)想，所以詩人接下來才說“怡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過片以后，就順著這個思路寫下去了。張孝祥因為支持張浚的北伐主張，受到秦檜等主和派的打擊，被貶謫外放，曾為廣南西路經(jīng)略安撫使。“嶺表”，指五嶺(大庾、始安、臨賀、桂陽、揭陽)之外，包括兩廣。他雖然遭貶，但是很自豪地說“應念嶺表經(jīng)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古人常以“肝膽冰雪”形容內心的純潔澄澈，表里如一，比如王昌齡那首著名的《芙蓉樓送辛漸》：

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p>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這一類的例子很多。

“短發(fā)蕭騷襟袖冷”，不過是寫失意之狀;“穩(wěn)泛滄溟空闊”，則是寫自己雖在失意之中，但安然泛舟于洞庭、青草湖上，也會穩(wěn)穩(wěn)地把握人生之舟，穩(wěn)泛于世事險惡之中。

寫到這里，詩人不禁豪氣勃發(fā)了。“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把西來的江水當作酒漿，把天上的北斗當作酒杯，把自己當作主人，把天地萬物當作賓客，這是何等豪情!何等氣勢!“西江”，即西來的江水?！凹氄灞倍贰?，以北斗星為酒杯，慢慢地酌飲西江?！对娊?jīng)·小雅·大東》：“維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边@是因為北斗七星像一個有柄的勺而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屈原就已經(jīng)反其意而用之，《九歌·東君》說：“援北斗兮挹桂漿?！睆埿⑾樵~即用此意。

到了如此境界，詩人自己也醉了，是沉醉在這如詩如畫的美景之中，是沉醉在自己營造的豪壯氣勢中，于是“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翱巯溪殗[”，是抒發(fā)激越的感情?，F(xiàn)在的賞析文章都說是用蘇軾《赤壁賦》“扣舷而歌之”意。但蘇軾所歌，與張孝祥此時的心情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張孝祥用的是東晉祖逖北伐時渡江，中流擊楫發(fā)誓的典?！稌x書·祖逖傳》記載，祖逖不顧勢單力薄，銳意渡江北伐，在“中流擊楫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復濟者，有如大江!’辭色壯烈，眾皆慨嘆”。張孝祥此時的心情，應該是和祖逖一樣的。“擊楫”，就是用船槳(楫)扣擊船舷，也就是“扣舷”?！安恢裣蜗Α?，忘卻了時間，忘記了地點，深深地沉醉了。一般的賞析文章說是用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今夕復何夕，重上君子堂”或蘇軾《念奴嬌·中秋》“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語意。要找出處，就應該找最早的，《詩經(jīng)·唐風·綢繆》就有“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的詩句。劉向《說苑》還記載了一首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越人歌》，第一句就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張孝祥是大書法家，他大概自書了此詞。南宋魏了翁在《跋張于湖念奴嬌詞真跡》說：“方其吸江酌斗，賓客萬象時，詎知世間有紫薇青瑣哉?！?《鶴山題跋》卷二)“紫薇”“青瑣”都指朝廷?！白限薄奔础白限薄毙?，也就是北極星，古人以之為“帝星”?！扒喱崱?，本指皇宮中青色連環(huán)的窗飾。杜甫《秋興八首》之五“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瑣點朝班”，就是回憶他任左拾遺上朝的往事。這里引申為榮華富貴。也難怪清王闿運《湘綺樓詞評》說此詞“飄飄有凌云之氣，覺東坡《水調》猶有塵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