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探春慢》
予自孩幼從先人宦于古沔,女須因嫁焉。①中去復來幾二十年,豈唯姊弟之愛,沔之父老兒女子亦莫不予愛也。丙午冬,千巖老人約予過苕霅,②歲晚乘濤載雪而下,顧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別鄭次皋、辛克清、姚剛中諸君。③
衰草愁煙,亂鴉送日,風沙回旋平野。拂雪金鞭,欺寒茸帽,④還記得章臺走馬。⑤誰念漂零久,漫贏得、幽懷難寫。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情話。長恨離多會少,重訪問竹西,珠淚盈把。⑥雁磧波平,⑦漁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
【注釋】 ①沔:唐宋州名,今湖北漢陽(屬武漢市)。姜夔早歲流寓于此。女須:姐姐;語出《離騷》。②千巖老人:蕭德藻字東夫,福建閩清人。晚年居湖州,愛其地弁山千巖竟秀,自號千巖老人。著有《千巖擇稿》。姜夔曾從游學詩,千巖老人并以其侄女妻之。苕霅(zha):二水名。苕溪出浙江天目山,流至吳興為霅溪。相傳夾岸多苕花,秋時飄散水上如飛雪。此苕霅,指浙江吳興。(參見夏承燾、吳無聞《姜白石詞校注》) ③鄭次皋、辛克清、姚剛中:白石居沔鄂時所交游。鄭仁舉字次皋,“隱居郎官湖上,不求聞達,善言名理。”辛泌字在清,詩人。《漢陽縣志》入文學傳。剛中,名無考。(參見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行實考) ④茸帽:皮帽或絨帽。茸,柔軟獸毛。⑤章臺走馬:謂冶游。《異聞錄》:韓翃將妓柳氏歸置都下,三歲不迓,寄以詩云:“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錢惟演詩:“走馬章臺柳,停車陌上桑。”(參見《姜白石詞校注》) ⑥竹西;揚州有竹西亭。杜牧《題揚州禪智寺》詩:“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⑦磧:淺水中沙石。
【譯文】 愁一般的煙霧,枯干了的野草,老鴉與飛沙在夕陽里飛上飛下。記得我曾手執金鞭,斜戴絨帽,腳跨駿馬,冒著風雪游章臺,走平野。可惜到處漂流,只留得一腔幽思,難以抒寫。與往日朋友在古沔相逢,小窗下有說不完的心底話。
我怨恨人生往往離多會少,重游揚州,珍珠般的淚水一把又一把。我游衡山,到過大雁棲息的沙灘;我游洞庭,見過漁舟往來的洲渚,而今老去,已無心緒游冶。可奈何苕溪月色,偏又照著我的行舟順流東下。什么時候歸來呢?我看是在梅花盛開的春夜。
【集評】 宋·張炎:“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唯清虛,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詞源》卷下)
明·楊慎:“姜夔字堯章,號白石道人,南渡詩家名流,詞極精妙,不減清真,其間高處有美成所不能及者。善吹簫,自制曲,初則率意為長短句,然后協以音律云。其詠蟋蟀《齊天樂》一闋最勝,共詞曰(詞略)。其過苕霅云:‘拂雪金鞭,欺寒茸帽,還記章臺走馬’。‘雁磧沙平,漁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其腔皆自度者,傳至今不得其調,難入管弦,只愛其句之奇麗耳。”(《詞品》卷四)
清·先著、程洪:“白石老仙后,只有玉田與之并立,《探春慢》二詞,工力悉敵,試掩姓氏觀之,不辨孰為堯章,孰為叔夏。”(《詞潔》)
清·陳廷焯:“白石詞如‘無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東下。’又‘冷香飛上詩句。’又‘高柳垂陰,老魚吹浪,留我花間住’等語,是開玉田一派,在白石集中,只算雋句,尚非夐高之境。”(《白雨齋詞話》卷二)
近代·俞陛云:“白石久寓于沔上,行將東下,賦比志別。毛晉所刻本標題云:‘過苕霅,別鄭次皋諸君。’‘過’字語未明了。蓋由沔將作吳興之游,非經過苕霅,觀詞中‘清沔相逢’及‘扁舟東下’句可證之。通首序事錄別,筆氣高爽,自是白石本色。”(《唐五代兩宋詞選釋》)
【總案】 這是一般道別之作,但因古沔乃作者幼時游冶之地。并且還有他的親人(姊)及“莫不愛予”的父老兒女,作者對于古沔當是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感,加上長期漂流在外,“離多會少”,而今老去,對于幼時生活過的地方,自然更加留戀。所以,這道別之作也就不同一般。所謂“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閑共話”以及“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都顯得無比誠摯深厚。也就是說,此番道別,并非一般迎來送往,而是作者遍嘗人間甘苦后的一次別離,其中充滿人生感慨。這就是這首詞所以動人心弦的原因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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