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詩詞鑒賞《《紅樓夢》十二支曲(警幻仙姑) 其十二:晚韶華》
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1)!那美韶華去之何迅!繡帳鴛衾(2)。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3)。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4)。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腰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5),昏慘慘黃泉路近(6)。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后人欽敬(7)。
【注釋】
(1) “鏡里”二句:鏡里恩情,比喻李紈丈夫早死,夫妻恩情變成鏡子里的影子,虛幻了。更那堪夢里功名,更加禁受不了黃粱美夢般的官職名位(帶來的傷痛)?!案强啊保话阌糜诤笠环N情形的程度更甚于前一種情形的程度,表示不堪承當。柳永《雨霖鈴》詞:“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夢里功名,喻指李紈的兒子賈蘭雖功成名就,但不久便死去,經歷如做了一場黃粱美夢。
(2) “那美韶華”二句:美韶華,指李紈的美好歲月。去之何迅,消逝得多么快。何迅,怎么這么迅速。繡帳鴛衾,錦繡帳與鴛鴦被,喻指當初李紈與丈夫的恩愛。
(3) “只這”三句:只這,作語助,表示事實兼感嘆。帶,佩戴。珠冠、鳳襖,珍珠裝飾的帽子、繡有鳳凰的袍子。明清時代,丈夫或兒子做了大官的婦女可受皇帝封號,稱“誥命夫人”,穿戴“珠冠鳳襖”,也稱“鳳冠霞帔”。無常性命,沒有常形的性命,這里指李紈的兒子賈蘭死亡。
(4) “人生”二句:意謂人生在世不要只顧自己到老富貴,不受貧窮,也須做善事積陰德,給子孫遺留福澤。陰騭(zhì),陰德、功德。
(5) “氣昂昂”三句:形容賈蘭做了大官的裝束形象。簪纓,原指帽子上的簪子、帶子,這里代指官帽。金印,黃金制作的官印。爵祿高登,官職與俸祿到達高級別。
(6) “昏慘慘”句:昏慘慘,形容賈蘭將死時的悲慘凄涼景象。黃泉路近,指賈蘭死期已近了。
(7) “問古來”二句:句意與第一回《好了歌》、《〈好了歌〉解》有關句子同。欽敬,欽佩、稱贊。
【譯文】
李紈與丈夫恩愛情深,如今成了鏡中的虛影,兒子賈蘭博來功名,爭到了榮華富貴,卻也早早命歸黃泉,如同黃粱夢一場!那美好的歲月消逝得如此快速!李紈即使有了封號,頭戴珠冠、身穿鳳襖,也抵不了生命的無常和親人的離散!雖說人生不要老來受貧窮,但也要行善積德,給子孫遺留福澤。賈蘭頭戴官帽神氣活現,腰掛官印金光耀眼,位高祿重威風顯赫,豈料突然之間天昏地暗,死期臨近,走上了黃泉路。試問從古以來的將相還有活在世上的嗎?只是空留下一個虛名讓后人欽佩、稱贊。
【鑒賞】
曹雪芹為何“不同情”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的李紈,而高鶚為何“同情”她?
李紈是賈政、王夫人的大兒媳婦,在《紅樓夢》中是出場較早(與薛寶釵同在第四回中出場)、著墨較多的人物。看曹雪芹是如何介紹她出場的?黛玉剛來到賈府,也到李紈的住處拜見了她。她“亦系金陵名宦之女”,族中男女無有不讀書的,唯她的父親崇尚“女子無才便有德”,不讓她好好學習詩文,只讓她“認得幾個字”,讀一些《女四書》、《烈女傳》、《賢媛集》之類的書,“記得前朝幾個賢女罷了”;卻要她著重學習“紡績井臼”,取名“李紈”、字“宮裁”,也是寓以此意。因此,“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于膏粱錦繡之地,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繡誦讀而已”。曹雪芹用簡短的筆墨,將李紈的出身、教養、思想性格、遭遇、處世為人等情況介紹得清清楚楚。
李紈出場,是黛玉拜見她時“順便”帶出來的。黛玉對她的感覺很好,覺得“萍寄于此,日有這般姑嫂相伴,除老父外(其時黛玉之父尚在世),余者也就無庸慮及了”,有一種親切感。后來證明黛玉的感覺是正確的。黛玉走完短暫的人生之路,焚燒完詩稿進入彌留狀態,賈府中人只有李紈在床榻前守著她;黛玉“質本潔來還潔去”,只有李紈、探春在場為她送終(探春是碰巧到的)。當時紫鵑求爹爹告奶奶請不到人,忽然想起李紈,跑去一叫她立即就趕過來了。李紈想起姐妹一場,想起黛玉的身世遭遇,“一頭走著,一頭落淚”;見到黛玉“更覺心酸”,一面哭著,一面著急,忙叫紫鵑準備黛玉的衣衾。黛玉臨終時,“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黛玉正式歸去時,李紈張羅著與探春、紫鵑一起讓黛玉凈身穿戴齊正。讀者從這段情節可感受到李紈的善良、富有同情心——善良、富有同情心到這樣的高度,一個素有“活菩薩”之稱的老好人竟然激起了憤恨不平的正義呼聲:“偏偏鳳姐想出這一條偷梁換柱之計……”同時也使讀者唏噓感慨:李紈本人也是個傷心人,傷心人對著斷腸人,愈加傷心!
前面說到的香菱,她是身世悲慘,心靈美好;李紈是出嫁后遭遇悲慘,心靈美好。李紈不但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對丫環、下人也是寬宏體恤多,“活菩薩”的雅號就是下人們給取的,說她是個“厚道多恩無罰的人”;而且她懷有詩情畫意,雖不大會作詩,卻是一位出色的詩詞評論家。她幫著姐妹們成立詩社、開展活動,自己也是每次詩會的積極參與者。她評論各人的詩作公平公正,能恰如其分地指出各人詩作的特色、妙處,分出高低,因而得到姐妹們的信賴和贊許,寶玉對大嫂子對他的詩作的批評,無不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受罰。如在海棠詩社成立后的第一次詩會上,李紈評論各人做的《詠白海棠》詩:黛玉的詩“風流別致”,寶釵的詩“含蓄渾厚”,寶釵為上,黛玉居第二,“怡紅公子是壓尾”。寶玉心悅誠服地說:“我的那首原不好,這評的最公。”在詩社的第二次活動“詠菊”詩會上,李紈仔細閱讀了各人的詩作,經過斟酌,評價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三首詩,“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了,少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并又指出各人詩中的警句與妙處,大家覺得評得十分公正恰當,寶玉更是拍手叫好:“極是!極公!”這也就是越劇《紅樓夢》中黛玉臨終唱的令觀眾百轉回腸、心酸落淚的唱段,其中“菊花賦詩奪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唱詞的來歷。
對于李紈這樣一位心地善良、富有同情心,又懷有詩情畫意情感的女子,曹雪芹何以“不同情”她,一再安排她遭遇悲慘,出嫁后丈夫早喪,青春守寡,好不容易教子成才,博得了榮華富貴,兒子賈蘭又命歸黃泉?這是由《紅樓夢》的整體構思所決定的:以賈府為代表的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由盛到衰,以至全面衰亡敗落,家族成員死的死,散的散,在此背景下,大觀園眾多女子一個也逃不出悲劇性命運、悲劇性結局,盡管“人各有當”(脂硯齋批語),各人的經歷、遭遇有所不同,悲劇演繹及最后結局有所不同。曹雪芹對李紈不是“不同情”,而是只能“硬起心腸”來寫,那是沒有辦法的!曹雪芹在開卷第一回中說,“于悼紅軒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是用一把把辛酸淚寫出來的,主要說的就是“硬起心腸”描寫包括李紈在內的大觀園眾多女子命運走向的悲劇性。但續書者高鶚也有他的整體構思。曹雪芹“無才補天”,他“有才補天”;在“補天”思想的指導下,讓賈府死而復生、“蘭桂齊芳”,再度興盛起來。于是高鶚就不管曹雪芹的整體構思,也不去深究“其中味”,對已經經歷了一次悲慘遭遇的李紈充滿了同情,實在“硬不起心腸”安排她再一次經歷更悲慘的遭遇,給李紈的結局做了一個違背曹雪芹原意的安排:兒子賈蘭科舉考了第一百三十名,考上了,以后還會高升,只字未提到他有生命之虞,給寡母李紈以極大的安慰和報償。曹雪芹創作《紅樓夢》,“傳統的思想和寫法都打破了”。從高鶚安排的李紈的結局,并結合續書其他地方違背曹雪芹的原意來看,高鶚則是一位未能打破“傳統的思想和寫法”的“傳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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