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七言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韓 愈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圣主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原詩今譯】
早朝一封奏疏,觸怒九重天子的暴怒,
傍晚降下圣旨,將我貶到遙遠的潮州。
本為明君剔除弊事,竟不幸招此禍尤,
木既成舟,我豈肯嘆息衰老愛憐垂暮。
凍云橫鎖秦嶺,遮斷了我望家的視路,
積雪擁塞藍關,風雪道上,人馬駐足。
我知你今來相送,自有一番深情厚意,
此去性命不測啊,請在江邊拾我尸骨。
【鑒賞提示】
這首詩寫作的緣起,牽涉到中唐時一段有名的史實。元和十四年(819),唐憲宗遣中使(宦官)往扶風法門寺迎佛骨入宮內供奉。京都長安的宗教熱,因迎取佛骨而達到迷狂的程度:“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仿效,惟恐后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韓愈《論佛骨表》)表面上看,迎佛骨只是憲宗親自參與的一次禮佛活動,就憲宗來說,直接的目的卻是想借供養佛骨乞求延年益壽。當時朝臣中有識之士盡有,但因事關皇帝長享壽考,俱鉗口不言。一向持反佛觀點的韓愈(時官刑部侍郎,司法部副長官),獨上《論佛骨表》,極言佛骨之不當迎。因為表中有“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的近于咒憲宗早死的話,觸怒憲宗,被貶為潮州(今廣東潮陽縣)刺史。韓愈東出長安,至藍關(即藍田關,在今陜西藍田縣東南九十里),侄孫韓湘趕來為他送行,遂寫了這首詩。詩題中的“左遷”,是貶官的諱飾語。
首聯兩句敘上疏遭貶事。“朝奏”“夕貶”極言處分之迅疾以及自己心理上對突如其來打擊的難以承受感。“九重天”指皇帝,古謂天子之門九重。此聯上句“朝奏”“九重天”與下句“夕貶”“路八千”形成錯綜、不規整的對仗。律詩首聯并不講究對仗,此處對仗的不規整正說明是無意之中所形成,但上下句之間時間、距離的不規整對仗卻造成詩意的大跌宕、大反差,詩人遭遇不幸的郁勃不平之氣也得到很強烈的渲染。
頷聯兩句議論。上句是詩人對上疏事由的申述,表示他上疏反佛絕不是邀名激賞,而是為了除國家之弊,見出個人立身的堂堂正正;下句是對個人反佛決心的進一步表白。元和十四年韓愈已五十二歲,是“衰朽”之質(韓愈卒于五十七歲),但是,在韓愈看來,反佛之事,關乎國家立政大綱,雖有冒犯皇帝大忌的兇險,也在所不惜。韓愈《論佛骨表》有云:“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 “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前引《論佛骨表》語可作此聯上句注,此數語又可作下句注。
此聯上句“除弊事”三字值得玩味,前邊說“圣主”是字面上對憲宗必要的尊崇,因為畢竟是君臣關系;“除弊事”卻是對自己上疏意見倔強的堅持,是對憲宗的批評。“圣主”的尊崇是賓、是虛,“除弊事”的批評是主、是實。剛剛遭到皇帝嚴厲的譴責,理應誠恐誠惶匍匐認罪,但未離京畿之地而又重述帝王之弊,敢于這樣,也是要冒一點風險的。
頸聯兩句抒情。藍田關在秦嶺,唐時官員往今兩湖及嶺南一帶,皆出藍關,然后經商洛官道。韓愈出京時正是嚴冬正月,“云橫”“雪擁”皆是寫實。此兩句宜作一氣讀。因為天氣惡劣,山道險阻,再加上潮州為瘴癘(病疫)之地,前途難卜,所以先有“家何在”的慨嘆,繼之有“馬不前”的憂懼。“家何在”含意極復雜,一是對個人路途的擔心,二是對家眷的顧念(君命嚴厲,韓愈當時是只身先行赴任,妻子不及隨行,隨后妻子亦遭驅逐,幼女果然以驚懼死于商山途中),三是對潮州貶所的憂懼。除此之外,“家”還有顧戀君主、貪戀爵位的意思在內。戀君戀位,對封建社會官吏來說,即報效國家的同義語。李白晚年因罪流放夜郎,途中有“西望長安不見家”詩句,與韓愈句意同。此聯寫景真切,抒情蘊含豐富,是韓愈詩中最為人傳誦的兩句。
末聯兩句收束兼應題。韓湘即傳說中“八仙”之一的韓湘子。韓湘自然不是神仙,但浪跡天涯的習性當是有的。他可能偶然浪游到長安,驚聞叔祖貶官之變,匆匆趕到藍關相送。因為祖孫并不經常相聚,而今番聚會卻在此情此景之下,韓愈不由得感慨萬端,遂以后事相托。此詩前兩聯字語之間透出強烈的義憤,三聯轉為悲憤,末聯再入低谷,情緒極為衰颯,情緒之間的這種轉換,使全詩悲劇氣氛十分濃烈。
韓愈七律學習杜甫,此篇沉郁頓挫,是得杜甫七律“神髓”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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