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姜夔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v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題下有序云:“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边@首震今爍古的名詞,剛寫出不久,就被他的叔岳肖德藻(即千巖老人)稱為有“黍離之悲”;而抒發這一悲感的詞作,恰恰充分地體現了他認為詩歌要“貴含蓄”和“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白石詩說》)的主張。它可以說是姜夔詞論的杰出實踐,也是歷代詞人抒發“黍離之悲”而富有馀味的罕有佳作。
南宋時期,由于外族統治者相繼入侵,茍安旦夕的小朝廷一貫采取屈辱求和的政策,在此基礎上,一方面是出現了辛棄疾、陸游一派標志著力主恢復中原的慷慨豪放的作品;另一方面在一些思想消極和刻意講究詞法一派的詞人中,雖說不免脫離現實,但卻也往往通過委婉曲折的筆調,反映了他們低回幽怨的身世和一些家國殘破甚或淪亡的哀愁。“黍離之悲”不僅只是在姜夔筆下才有,后于他的詞人,觸及這一種低回掩抑的感情的也為數不少;然而一般說來,都沒有這首詞寫得饒有“馀味”。比方蔣捷的《賀新郎·寓吳》是一篇描繪元兵占領京城臨安后,他流寓在蘇州時所經歷的漂泊生涯的好詞。如下片換頭:“相看只有山如舊,嘆浮云,本是無心,也成蒼狗。明日枯荷包冷飯,又過前頭小阜。趁未發,且嘗村酒?!痹~人的真情實感是具備的,筆鋒也跌宕利落,可是總難以耐人尋味。執南宋末期詞壇牛耳的周密,寫過一首《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是他生平的壓卷之作,也是充滿了剩水殘山之思的。如下片有這么幾句,特別顯得百感蒼茫:“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江山雖好,但游時卻偏在這國事不可收拾的年頭。構思不算不深辟,但比起《揚州慢》的“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來,就不免有點空泛、浮淺了。再如王沂孫的《眉嫵·新月》一詞也是寫“黍離之悲”的。如下片的開始:“千古盈虧休問,嘆慢磨玉斧,難補金鏡。太液池猶在,凄涼處,何人重賦清景?”用“難補金鏡”說明國家的殘破難補,用“太液池”的昔日繁華襯墊當前亡國前夕的凄涼滿眼,都不能說沒有精巧的構思。然而問題在于他能含蓄而不能自然,雕琢過甚,流于晦澀,已不成其為含蓄,不象姜詞能把含蓄與自然兩者結合,如后人所盛稱的“清氣盤空”之美:“野云孤飛,去留無跡?!?戈載《七家詞選》)
姜夔的這首名篇之所以能運用創作實踐,很好地印證他的“馀味”的主張,首先表現為善于化實為虛,即從即事寫景中移情于境,將早經凝聚的感情,借著當前事物的觸發,使之注入物境之中,并通過景物的描寫加以抒發。不僅使每一景物氣韻生動,更使景物與景物的相互之間和景物的前后變化的圖景,體現了詞人意象的波瀾起伏。正如范晞文《對床夜話》(卷二)所云:“《四虛序》云:不以虛為虛,而以實為虛,化景物為情思,從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難也?!痹嚳础稉P州慢》上片,詞人剛點明抵達揚州“稍駐初程”后,就一系列地展開了實景描繪。茫茫郊野是一片“薺麥青青”,經過“胡馬”破壞后的殘痕,到處是“廢池喬木”,無限沉寂中悠然而起的聲音是“漸黃昏,清角吹寒”。總的說來,詞人解鞍之時,是完顏亮南侵(1161)后十五年,符離之敗(1163)后十三年。詞人解鞍之地是迭經鐵蹄蹂躪、景物蕭條的揚州,是一座“空城”。然而作者決不曾為寫空城實景而寫空城,而是為了抒發“黍離之悲”的情思。如“薺麥青青”使人聯想到古代詩人反復詠嘆的“彼黍離離”的詩句,并從“青青”所特有的一種凄艷色采,增加青山故國之情?!皬U池”極見蹂躪之深,“喬木”寄托故國之戀。當日落黃昏時,聽到清角低吟,分外引起蕭條的意緒?!翱粘恰保砻婵磥硎菍嵨铮驗橹弧翱铡弊郑鸵呀洺蔀榉稌勎恼f的“化景物為情思”了:寫出了為金兵破壞后留下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憤慨;寫出了對宋王朝不思恢復,竟然把這一個名城輕輕斷送掉的痛心;也寫出了宋王朝就憑這樣的一座“空城”防邊,如何不引起人們的憂心忡忡,哀深恨徹。
下片換頭,調轉筆鋒,專寫杜牧史事。杜牧這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寫了“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贈別》),寫了“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遣懷》),也寫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偠灾?,姜夔到了揚州,不能不想起前人杜牧。然而很顯然,詞人的主要目的不在于評論和懷念杜牧,而仍然是通過“化實為虛”的手段,,點明這樣一種“情思”:即使杜牧那樣的風流俊賞,“豆蔻詞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揚州的話,也定然會驚訝河山之異了。“算”字“縱”字,一先一后的虛擬手法,表達了詞人的沉痛之情。更重要的是借“杜郎”史實,逗出和反襯了“難賦”之苦。這說明故國劫后之景所引起的悲戚,實在復雜,實在深長,難以描繪;也說明自己即使具有杜牧的才華,但因為處于感時傷亂的環境,心情蕭索,也很難有他那樣倜儻風流的意緒了。這樣,所謂“難賦深情”,就從反面襯墊,自然而然地引出了下文的“橋邊紅藥”,借“年年”花開之景,抒發了“知為誰生”之情。由此可見,詞人盡管說“難賦”,但實際也還是賦出了而且深化了深情的。
“知為誰生”的鑄境藝術在詩歌中原是常見的。杜甫的“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岑參的“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陸游的“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手法大體相近,都是用花開依舊,反襯出人事已非;但姜夔的詞境卻能翻出新意。雪后春寒,本無所謂紅藥花開,不同于杜、岑、陸三作所寫的確是花已開放。這里只不過是從橋邊有著紅芍藥而展開這樣的聯想:縱使來日花開,怕也只是徒然增添空城的感傷而已。花愈絢爛,人愈哀愁。盡管這時花還未開,但花的命運可知,二十四橋的亂后景象可知,由空城引起的“黍離之悲”可知。整篇詞作就是竭盡全力,勾勒和渲染這一個“空城”的“景”,點染了詞人“黍離之悲”的“意”。
其次,“黍離之悲”的反實入虛,還表現為善于體現情景的歷史特色。這對于懷古和紀游一類詩詞抒發感時撫昔的情懷是大有必要的。這正因為,從當前可以聯系往昔。盡管往昔的史跡一般不作正面描繪,而只是通過傷今和懷古的筆墨輕輕帶出,作為陪襯,但不妨讓懂得史跡的讀者自己去展開聯想,進行對照,從而豐富他們對當前的認識。如張元千寄李綱的《賀新郎》詞中有這么一句:“十年一夢揚州路?!痹掚m寥寥,但卻顯得有雷霆萬鈞之力。這里面不但包含著建炎元年(1127)宋高宗在南京稱帝曾進駐揚州這一段十年前的往事,還寄寓了當時李綱為相,人民對他的引領在望之情,也包含著當前為揚州成為金兵焚毀后的劫后空城而痛心。就是這寥寥的七個字,寫盡了揚州滄桑,并引起下文的“愁中故國”。包含感時,也包含撫昔。與此類似的辛棄疾的《菩薩蠻》,突出了江西造口壁的滄桑,以“郁孤臺下清江水”起興,不但寫出歷史上的“多少行人淚”,更寫出當前的“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感時和撫昔在懷古詞中原來是相輔相成,不可缺一的,不過對《揚州慢》來說,更有兩個特點:一是二者的交織融成一氣;一是在交織中運用了多種有力的反襯,加強為詞人所感受的特定的揚州蕭條氣氛的渲染。
先說交織。詞一開始就點明往昔揚州是歷史上的“名都”和“佳處”,是一個繁華勝地??墒枪P鋒一轉,展示了現實的揚州,卻又分外殘破凄涼,顯得“空城”一片。下片從現實再回溯到歷史,表明這種難以形諸筆墨的“黍離之悲”的深情,即使象詩人杜牧那樣的才華,恐怕也難以描繪。至于究竟這“深情”又是如何?詞人并未作正面的回答,而只是別有會心地展示了一幅飽經滄桑的二十四橋和橋邊紅藥的畫境。這就不只是凝視當前,還涉及到春天花開時空城景象的懸想??偟恼f,今昔的交織不但體現在今昔的過渡之中,更表現了寫今之中寓有寫昔、寫昔之中寓有寫今的藝術特點,鑄而為深鐫著“胡馬窺江后”揚州這一個特定“空城”史跡的藝術境界。
再說反襯。由于感時與撫昔交織,反襯就成為決不可少的因素。如以歷史“名都”反襯今日“空城”,以昔時的“杜郎俊賞”、“豆蔻詞工”,反襯“難賦深情”;以二十四橋的“波心蕩”之動,反襯“冷月無聲”之靜;以“橋邊紅藥”的年年花開,襯出“知為誰生”的花開無主,凄涼欲絕。昔日繁華寫足,今日的蕭條可見。這正是王夫之說的“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姜齋詩話》)。由于二者的互為促進,開拓了人們想象的領域,豐富了感情對比的色彩。這樣,詞中的馀味就更深了。
再次,透過小景的精微刻劃,著意渲染“空城”的特定氛圍,也是這首詞饒有馀味的因素之一。如果說“空城”是大景、全景,“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青青”,以及“廢池喬木”等等,都是鳥瞰式的行云流水一類的描繪,那么,在上、下片的結穴處,經過作者分別安排的兩個類似特寫的鏡頭,那就屬于小景了。詞中的兩幅小景,不側重景物外貌的具體刻劃,而只是著意渲染兩個小小的事物在一定時間、地點、條件中特有的氛圍、空氣和給人們的情緒感染。
上片結穴“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主要是渲染出角聲所引起的空城的凄清之感。這一種角聲是表現為特定氛圍的具體的角聲。它既不是范仲淹在西北邊防前線所聽到的“四面邊聲連角起”(《漁家傲》)的聲音,更不同于柳永在秋夜苦念離人時所聽到的“漸嗚咽,畫角數聲殘”(《戚氏》)的聲音。這角聲是雪后蕪城中響起的,是暮色漸濃時響起的。它不但加深蒼茫和寒意,引起人們蕭條凄離的感覺,更使詞人愴懷到當時的一切景物都帶來“黍離之悲”,也就是上片結穴中四個字所說的——“都在空城”。由視覺所見的“黃昏”,由聽覺所聞的“清角”,由觸覺所感的“寒”意,這些多種感覺的因素,本身既有鮮明的個性,而它們相互之間,又有一定的內在聯系,的確如詞人所說的“都在空城”的“都在”二字。所謂“都在”正是表明若干引起“黍離之悲”的景物和感覺在詞作中渾然一體了,“妙合無垠”(王夫之《姜齋詩話》)了,匯成一種融特殊之情于特殊之景的氛圍、空氣了。
下片的結穴也是全詞的結穴,“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就更是描寫蕪城的畫龍點睛之筆。詞人首先從那個標志著昔日揚州風流韻事的二十四橋的“仍在”寫起,暗暗點出景物依舊,人事已非。但詞人并不直接描寫人事滄桑,而只是從橋下之波和波心之月著手,寫出縱使湖波動蕩,但投射在水上的凄冷月影,卻始終是悄然無聲。甚至也還可以引起讀者這樣的另一種遐想:湖波縱然蕩漾,但畢竟因為被冷月幽輝所籠罩,即使漣漪浮動,也不免顯得無聲無息,萬籟俱寂了吧。紅藥的年年開花,不是正如二十四橋至今仍在么?橋下的“冷月”已經是悄無聲息,那么紅芍藥呢?它來日開花時,怕也將因為無人過問而黯然無色了。從橋到花,從波到月,都可以說只突出少許景物;而在少許景物中又僅僅是抓住其少許特征,以少許勝多許,“以數言而統萬物”(方東樹《昭昧詹言》),終于使境界全出。這正是宋人司馬池所說的“賴得丹青無畫處,畫成應遣一生愁”(《行色》)的妙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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