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魏源·湘江舟行》原文賞析
亂山吞行舟,前檣忽然沒。誰知曲折處,萬竹鎖屋闥。全身浸綠云,清峰慰吾渴。人咳鷗鷺起,凈碧上眉發。近水山例青,湘山青獨活。無云翠蒙蒙,煙林盡如潑。遙青一峰顯,近青一峰滅。眼底青甫過,意中青郁勃。匯作無底潭,遙空蔚藍闊。十載畫瀟湘,不稱瀟湘月。今朝船窗底,飽覽千崷崪。他年載畫船,鷗鷺無汝缺。
湘山如染,湘水如奔,亂山夾水,飛動雄奇。讀魏源《湘江舟行》,仿佛隨詩人乘小舟行馳在一條翡翠的河流上,眼前展開了一幅幅境界飛動的綠色長卷。
湘江,發源于廣西,縱貫湖南省境,由南而北,注入洞庭湖,兩岸平野坦蕩,青山逶迤,景色十分宜人。可詩人截取了自然景色中最有表現力的鏡頭,概括提煉集中,硬毫健筆,著力描摹。一開始,便以一種突兀、驚險、攝人心魄的氣勢籠罩全篇,給人以雄奇飛動的強烈印象“亂山吞行舟,前檣忽然沒。”描繪群山,用一“亂”字,回旋萬馬,本已氣勢非凡,水在亂山中奔流,其湍急之勢已可想見,再著一“存”字,亂山夾水,大山“吞”舟,更是咄咄逼人,頓時使人避閃不及,生驚駭咋舌之嘆。只見萬峰攢天處,奔涌曲折的水勢,舟隨峰巒隱現,山隨峽谷回旋,剛與前面的船只銜尾而行,忽然一個曲折,兩峰閉闔,已不見前面船只蹤影,仿佛連同帆檣都給大山一口吞去。一個“沒”字,寫盡了這種情勢。
同樣寫山、水、舟之間的關系,李白的《早發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币庠谑股健⑺?、舟之間形成大與小,動與靜,粗獷與細膩的對比,用山之巍峨,舟之迅疾,表現自己流放夜郎中途獲釋的愉快心情;而魏源的《湘江舟行》寫山、水、舟之間的關系,意在描寫湘山之奇詭絕倫,湘水之湍急清冽。寫法上,李詩寫“舟”“過”“山”,魏詩寫“山”“吞”“舟”;李詩關鍵的字詞是“過”,通過萬重山一晃而過,寫出長江三峽一瀉千里的浩蕩水勢;魏詩的關鍵字詞是“吞”,寫盡湘山之奇崛,湘水之曲折,流急灘險。兩者都十分奇絕,其中這一“吞”一“沒”飛動,雄奇皆有之,神來之筆,可與李白的詩篇相媲美。
“誰知曲折處,萬竹鎖屋闥”,“闥者”,門也。山峻水險,但詩人并沒有忘記山麓水濱景色的描繪,就在曲折的水濱,萬竿翠竹正簇擁著隱隱露出脊背的房舍。如果說,魏源的山水詩筆法與韓愈相似,喜歡以奇崛險僻的字詞,表現大自然雄偉和充滿力度的美,那么,《湘江舟行》中的用色則是魏源的獨創風格——即在綠色的基調上,表現出深淺、濃淡、遠近、虛實等多種層次的色相,或綠得濃重,或綠得透明,或綠得鮮活,或綠得淡遠。你看,“全身浸綠云,清峰慰吾渴”,用“綠”字形容自然界的“云”,這一修飾奇特而又合理。這里的“綠云”,與“碧云天,黃花地”中的“碧云”不同,所謂“綠云”,實際上是“白云”,是纏繞在山腰,彌漫在江面輕紗般透明的云霧,由于青山碧水的映染變成“綠云”,小舟馳進輕紗般透明的云霧之中,舟中人當然就會產生“全身浸綠云”的感覺了。“清峰慰吾渴”一句是利用通感的寫法,青青的山峰,本來是視覺印象,可詩人把它轉換成味覺印象,秀色可餐,用看一眼可以清心解渴的味覺印象極寫湘山之“清”,這種手法確是十分高妙的。
透明的紗霧輕籠著江面,江岸亂山如削,四無人聲,境界雄奇而闊大,因為身置亂山峽谷之中,人的咳嗽聲都能引起山鳴谷應,發出很大的聲響。為什么一灘鷗鷺突然驚飛?是因為——“人咳鷗鷺起”。舟行江中,青山送迎,整個畫面都在移動。而鷗鷺紛飛,則是在動態的大布景上的飛動,可謂“動中之動”。向江面俯視,由于湘山湘水的映染,不僅白云變成綠云,更“凈碧上眉發”,連船上人的臉龐和須眉都給染綠了。
也許有人會說: “近水山例青”,近水的山巒大都一派青翠,本也不足為奇。這里蕩開一句,為的是寫湘山與眾不同——“湘山青獨活”。因為湘山不同于一般近水山巒,青得格外鮮活逗人,所以 “無云翠蒙蒙,煙林盡如潑”。著一“活”字、“潑”字,而湘山青翠欲滴的鮮活之態則閉目可以想見,山容水貌,境界全出。
雖然湘山鮮活欲滴,青翠逼人,同是一片青青翠色,然而,近處的山峰和遠處的山巒在色彩上卻有濃淡之分和深淺之別,并不完全相同。同是一片青翠,同樣使用一個“青”字,如何區分這種色調上的微妙差別呢?這里,詩人利用漢字字詞特有的高度組合能力,創造性地用“遙青”和“近青”加以描摹概括。我們完全可設想,近處的山峰與碧綠的湘水互相映襯,青翠的色塊十分濃郁,化也化不開,而遠處的山峰只是淡淡的一筆,并逐漸融入青蒼的天色之中。更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并未孤立、靜止地加以區分描畫,而始終是把色彩放在動態中表現: “遙青一峰顯,近青一峰滅”,通過“遙青”、“近青”的 “顯”、“滅”,寫出綠色基調上色彩的豐富性和層次的變化,給人以轉眼看山山不定,色彩在飛動中變幻奇妙的藝術效果。
“眼底青甫過,意中青郁勃。匯作無底潭,遙空蔚藍闊”,“甫”是“剛才”的意思。舟行山逝,雖然眼前逼人的翠色消失了,然而心胸里卻灌滿了濃郁青翠的山色,仿佛人的整個心身和靈魂都浸沒在一片透明的綠色之中,匯成了無底的深潭。看! 舟過巍巍夾峙的峰巒了,千山過后天遠大,山峰漸漸隱退,頭頂的天空才顯得格外蔚藍,格外遼闊。
不身臨其境,不飽覽湘山翠色,描畫不出瀟湘月的真正色彩,這是“十載畫瀟湘,不稱瀟湘月”的原因?!捌俳猴L濕,松多曉日青” (趙師秀《桐柏觀》),從曉日變青中可以想象,既然白云染成綠云,凈碧染綠須眉,瀟湘月的真正色彩就絕不會是通常所見的昏黃或銀盤般的錚亮皓潔,也許只是青青的一輪。多么幸運! “今朝船窗底,飽覽千崷崪。” 山川之美,足以陶冶人心,詩人想到“他年載畫船,鷗鷺無汝缺”,“無汝缺”是“無缺汝” 的倒置,“汝”指鷗鷺。以后能隱居此地,確是心滿意足。詩人想象那時候便可以摒棄世慮,忘卻機心。與江邊鷗鷺為伴,終老此身了。
綜觀全詩,我們可以看出,詩人十分善于選擇各種富于表現力的字詞,充分發揮漢字字詞的彈性、暗示和組合能力,在我們眼前展開了一軸奇詭飛動的山水長卷: 寫山勢,則吞行舟,沒檣櫓; 寫山色,則遙青近青、峰顯峰滅。寫湘水,則凈碧之色上眉發; 寫近水湘山、則青而獨活。整首詩中,寫山川形勢奇詭飛動的字詞有“亂”、“吞”、“沒”、“鎖”、“浸”、“顯”、“滅”等;寫色彩的有“綠”、“清”、“碧”、“青”、“翠”、“蔚藍”等,寫色彩變幻的有 “活”、“潑”、“遙青”、“近青”、“意中青”等,詩人實在是語言和色彩的大師。其他如通感的運用,主觀色彩的描繪,瀟湘月改變色調的暗示,都仿佛是印象派畫師的杰構,收到出人意表、攝人心魄的藝術效果。
魏源是湖南邵陽人,是喝慣湘水,看慣湘山,在湘山湘水搖籃里長大的近代著名詩人。除寫了不少反映鴉片戰爭時期尖銳復雜的社會矛盾,充滿愛國主義激情的政治詩外,還擅長山水詩。自稱“昔人所欠將余俟,應笑十詩九山水”,以為描摹、吟詠祖國的自然山水是他義不容辭的職責。從這個意義上說,詩人數百首山水詩,大都抒發了對祖國壯麗山河的摯愛,是詩人愛國主義感情的又一表現形式,而這首《湘江舟行》,除了是對大自然的禮贊外,更是對故鄉山水的一支深情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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