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黃景仁·二十夜》原文賞析
破窗焦雨夜還驚,紙帳風來自作聲。墨到鄉書偏黯淡,燈于客思最分明。薄醪似水愁無敵,短夢生云絮有情。怪煞鄰娃戀長夜,坐調弦柱到三更。
乾隆三十九年臘盡,黃景仁在江寧隨園袁枚家度歲。過了年,先到安徽太平府學使朱筠幕中,夏天應壽州知州張佩芳的延請,主講于正陽書院。這首詩是九月二十夜在正陽書院所作,時景仁年二十七。
在正陽書院教書,詩人寫過幾首盛夏納涼雜詠的五言古風,其中有一首寫烏鴉,結尾說:“日出鴉四飛,日入群就宿,吁嗟復吁嗟,我豈如此鴉!”又有一首寫竹子。壽州少竹,書院寓齋中稍有幾根,詩人十分愛重,詩的結尾寫道:“故山足千畝,一一驚春雷。……其下坐故人,念我應徘徊。”詩句中透露出濃厚的思鄉情緒。這首《二十夜》寫的也是這種鄉愁。但這時不再是納涼的溽暑盛夏,時序已經到了“悲乎哉,秋之為氣也”的涼秋九月了。
首聯便寫助人凄涼的秋雨秋風,渲染環境氣氛。破窗之外,雨打芭蕉,深夜傳來,使人暗驚——又是一個肅殺的秋天到來了。那陣陣秋風,吹在紙制的帳子上,嘩嘩作響,使詩人感到深深的涼意。在這風雨交加的秋夜,浩浩鄉愁,悄悄升起。詩人想到,該給家里人寫封信了。但是——
墨到鄉書偏黯淡,燈于客思(si)最分明!
你也許會說,這詩未免不大合事理。為什么一寫家信,連墨色也變黯淡了?為什么一想家,那燈也變得分外光明?這是不是一種心理作用,一種幻覺?
不!這是寫實!這是真正的詩,真正用淚寫成的詩!不知你有沒有在大雨中行走的體驗?雨打在臉上,順著眉睫往下流,遮住了眼簾。這時你看四周景物,輪廓變得模糊了,色彩也變得黯淡了,你會自然地抹一下臉上的雨水。現在,雨雖打在窗外芭蕉,淚卻流在詩人臉頰。他在噙著熱淚寫家書。用淚眼看紙上的字,豈不如雨中觀物,一切都變得模糊黯淡嗎?一邊寫信,一邊想家,用飽含著淚水的眼睛看桌上燈光,那燈光因淚水的折射自然也變得分外光明了。這不是真正用淚寫的詩么?本來分明的變黯淡了,本來黯淡的卻變得分明,兩者都因淚水折光而變化,兩者形成鮮明的對比。詩人體驗到這種實境,加以細節描寫,寫出了前人未曾寫過的特殊境界。本來,含淚作家書,事屬多有,詩詞中常見。但誰曾用色和光的變化來寫此景此情?唐代詩人有“書被催成墨未濃”的名句。那只寫心情急促,墨淡情濃。北宋人有“淚眼問花花不語”的名句。那是“問”而不是“觀”,而且明點“淚”字,妙處只在癡情。黃景仁這一聯,與他們寫的全不一樣。他把自己的真實體驗用曲折見意的手法寫出來,使人乍讀之以為無理,細味之卻見真情,這真是嘔心瀝血,令人不忍卒讀的好語言。
第三聯,上句無非說借酒消愁愁更愁,近乎俗濫。但詩人也寫得別開生面。他不說情太濃了,卻埋怨消愁的酒太淡了,淡得像水一樣。愈感酒淡,愈見情濃。下句更奇特: “短夢生云絮有情。” 由于絮被有情,給我溫暖,我做了一個飄忽的短夢。唐人薛能詩有“道心生落日,鄉思羨歸云” (《麟中寓居寄蒲中友人》)之句。黃景仁用其意,可見他的短夢是回鄉之夢。惟其回鄉之好夢難得,因此覺得絮被之多情可感,這都是從反面著筆,構思奇特的好句。
詩寫到這里,鄉愁已經寫足,再纏著寫下去就是蛇足贅疣了。不料,詩人忽然撇開自己,引進了一位鄰居女郎 (鄰娃)。于是,將結之際,又起波瀾。這位女郎到了三更還不曾入睡,還在弄柱調弦。此時詩人短夢初回,聽到那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隱約琴聲,他想,這位姑娘一定也是個多情人,失意者。他一定有無窮心事,要在這夜深人靜時通過琴音來傾訴。伊人雖杳,琴音可接,突然,詩人把自己的身世與這位姑娘的命運聯系起來了。他并非進入了琮琮琴聲的音樂境界, 而是進入了姑娘寂寞凄涼的感情世界; 他仿佛遇到了知音, 他們之間似乎產生了強烈的共鳴。起初,詩中還只是一縷鄉愁; 此刻,比鄉愁復雜得多的天涯淪落之感,猛然涌上心頭。所謂百感交并,情深一往,進入了一個更加幽怨凄惶的境界。
這首詩開篇用“雨”“風”醞釀氣氛,結處以鄰女琴聲傳出無限幽情暗恨。雨是蕉雨,淅淅作響; 風是秋風,颯颯有聲。結處又傳出一陣隱約斷續的琴聲,首尾相和,形成了一支三重奏的秋夜奏鳴曲,烘托出這漫漫長夜和長夜里不眠的詩魂。有這樣的樂曲作伴奏,再實之以鄉書墨淡,客思燈明,愁濃酒薄,短夢生云,使情景相生,聲情相應,八句詩句句精警,整首詩境界渾成,真不愧天才名作。有人說,景仁詩“希蹤太白” (清·汪佑南《山涇草堂詩話》),有人說他“宗法少陵昌黎,亦時時染指昌谷” (洪雅存《玉麈集》)。從這首詩以及這類詩看,我以為,他是從昌谷以入昌黎,從義山以入老杜,風格更近于李義山。
上一篇:古詩《呂留良·亂后過嘉興》原文賞析
下一篇:古詩《查慎行·五老峰觀海綿歌》原文賞析